满头白发的罗东进,是重走长征路的开国元勋子女中个子最矮的一个,但却是整个队伍的召集者。无论是瘦长的秦铁(博古之子),还是粗壮的粟戎生(粟裕之子),甚而沿路迎接队伍的地方女官员,都会喊他一声“东进大哥”。
重走长征途中,在贵阳,在成都,67岁的罗东进在白天的舟车劳顿和连续不断的活动之后,两次在深夜面对本报记者,一边吃药,一边讲述长征、讲述父母,直到他的女婿冲进房间,用不容商量的口吻终止提问。
秀才“造反”
20世纪50年代,有关部门在北京东郊民巷盖了四幢房子,分给了邓小平一幢。邓小平说:“我不去住,让罗帅去住!”罗荣桓不肯去,邓小平就限期让他搬了进去。邓、罗两人情深谊厚、相知甚深。邓小平曾说过:“我们是无话不谈。 ”
邓、罗之间的友情,是在长征中结下的。长征中,从过草地,到最后抵达吴起镇,两人一直在一起,一个人一匹马,经常是并肩而行。那时候天天就是行军,罗荣桓不爱说话,而邓小平话多,经常是有说有笑。邓小平和同志们在一起就经常一块儿“吹牛”,吹牛吹什么呢?就是说什么好吃。罗荣桓是湖南人,邓小平是四川人,都爱吃辣椒,一说辣椒就来了兴致。又说回锅肉好吃,一个说四川的回锅肉好,一个说湖南的回锅肉好。反正没有吃的,就只有“精神会餐”了。长征是艰难的,牺牲流血、困苦饥饿,但大家都很乐观。
“在十大元帅中,我父亲是革命资历最浅的一个。年轻时候的父亲并没有想到革命,他一心想做的是土木工程师。那时父亲刚从农村走出来,看到国外都是高楼大厦,上海也是如此,他就认为搞建筑也许能为国家找条出路。”
1924年,罗荣桓考上了私立青岛大学,学土木工程。第二年,罗荣桓参加了青岛的反日学生运动,被推举为学生自治会负责人,上了当地政府的黑名单。地下党为保护他们,安排他们南下。罗荣桓本来有机会上黄埔军校,但还是错过了。
“我父亲当时没认识到军事斗争的重要性,他又是近视眼,自认为不是当兵的料,还是想学土木,因此并没有想报考黄埔军校,而是介绍我六叔罗湘去了军校。他自己则继续报考中山大学,但是因为要考德语又没考取,只得又回了湖南老家。”
1927年,罗荣桓通过补考进入了国立武昌中山大学,学的还是土木。入学3个月,罗荣桓被派到湖北通城担任农运基层干部,不久就组织通城农民秋收暴动,组建了农民自卫军,罗荣桓担任党代表。这位书生没想到自己终究还是参了军,也没想到会在军队里干一辈子。
当时湖北很多地方都搞了秋收暴动,但大多失败了,罗荣桓领导的这一支走了出来,和武汉警卫团的一个连队合在一起,罗荣桓把队伍带到了修水,参加了毛泽东领导的湘赣秋收起义,这使他成为和毛泽东结识最早的元帅。
“在通城暴动的时候,我父亲很天真,根本不懂什么武装斗争,那时打土豪分银元作为部队经费,需要一个管账的,大家看到我父亲是个大学生,就推举他兼管财务,保管一只装了二三百块大洋和账本的箱子。有两个人老是过来主动要求帮他提箱子,一开始他不给,后来实在累了,就交给他们提,结果敌人打过来,大家就跑,跑到一个地方一集合,发现那两个人和钱箱都不见了。他十分懊悔,这才认识到革命队伍里的并不都是革命者。他说,‘我们都是秀才造反,脱不了书呆子气’。”
28年之后,罗荣桓成了元帅。这个书生气十足的学生,日后却在以农民为主、思想混乱的军队里站稳了脚跟,游刃有余地从事政治工作。
1927年9月“三湾改编”,毛泽东为了加强共产党对军队的领导,提出“支部建在连队上”,罗荣桓成为第一批七个连党代表之一。7个月后,“朱毛会师”,红四军成立,罗荣桓成为31团三营党代表,他在率领三营远征湘南的过程中表现出色,受到毛泽东的赞扬。
“那是1928年8月,毛泽东亲率三营下山去湘南接应朱德,一天夜晚突然遇到敌人袭击,部队被冲散,天亮后集合队伍时,发现只丢了一个担架兵。9月下旬,队伍返回井冈山,发现那个担架兵已经先回来了。当时队伍中开小差的相当多,甚至一场战斗后会少一半人,而三营远征湘南,行程数百里,打了十几仗,却没有一个开小差的,创造了巩固部队的新纪录。”
1930年8月,罗荣桓成为红一军团红四军政委,和军长林彪一起领导红四军。多年之后,大将黄克诚回忆说:“开始时一军团三个军。……战斗力最强的是红四军,战功最大的是红四军。”
从这时起,罗荣桓成了毛泽东的坚定支持者。毛泽东被调离军队之后,罗荣桓也被调离一军团,到江西军区当政治部主任,不久又调到总政治部当巡视员和动员部长。“在父亲去世之后,毛主席谈论到父亲,曾经说,‘我倒霉时,他也跟着我倒霉’。”
“父亲很少谈及自己在长征中的经历,他讲得比较多的还是长征中的艰苦。他说,一方面军过的草地,到现在人还过不去。那时后续部队根本不需要向导,时不时会发现前面倒下的人,过雪山的时候只要一坐下就再也别想站起来,长征中牺牲了多少人啊!我父亲刚开始还有个骡子帮他驮东西,有时还可以骑一骑,后来太困难了,骡子也就没了,他这样的高级干部也只能拄个棍儿自己走。”
母亲林月琴
长征进草地以后,病号越来越多而牲口越来越少。一些病号还得靠同志们背和抬。罗荣桓便亲自背过病号。
这位病号姓杨,同志们轮流背着他,罗荣桓也参加了这一行列。在草地背人行走,十分艰苦。一脚踩下去,叽咕叽咕往上直翻黑水,泥水常常没过腿肚。每向前走一步,都要费九牛二虎之力。走了一段后,小杨怕拖累大家,躺在地上不肯再让大家背了。他苦苦哀求说:“我实在不行了。你们快走吧,不要管我了。等革命胜利后,请给我家带个口信,就说我从地主家逃出来后当了红军,跟着毛主席北上抗日时,死在草地上了……”
大家的眼睛湿润了。罗荣桓对其他人使了一个眼色,说:“这么着吧,大家都快走。我腰腿疼得厉害,我留下给小杨做伴。”
“那怎么行。”小杨一下子急了。他吃力地坐起身来,用埋怨地口气说:“你是领导,要带领……大家走,怎么能……跟我留在这里呢﹖”
“领导还要有群众啊!要是大家都不走了,领导不成光杆了吗?”罗荣桓弯下腰,慢声慢气地对他说。
这时,营长陈海涵已经蹲下身子。他拍拍自己的肩膀说:“小杨,你要不走罗主任也不走了。来,我背你走一段。”小杨只好又趴到陈海涵的身上……
“母亲林月琴的故事说出来都可以写小说了。我外祖父很早就参加了党,我母亲在他的影响下入了党,15岁时就被选为家乡苏维埃妇女儿童大队长,18岁任鄂豫皖边区儿童局局长。这年张国焘搞‘肃反’扩大化,说我外祖父是‘改组派’,就把他杀了,我母亲也受到影响被清除出去,红四方面军离开苏区向西转移时不让她跟着。她当时想不跟着红军还能干什么,于是就找了几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小姐妹,硬跟着红军走。一路上,红军宿营她们也宿营,红军做饭她们就帮厨,就这么一直跟到川陕根据地。由于部队迅速壮大,干部紧缺,后来,部队后勤处长说这些孩子从大别山一直跟着我们翻山越岭走到现在,干脆把她们收回来算了,于是就组成了一个妇女工兵营,我母亲担任营长。”
3年后,22岁的工兵营长林月琴再次得罪了张国焘。
“有一次张国焘卫队的人违反纪律晚上竟然闯到女兵营宿营地,我母亲很生气,就组织大家把卫队士兵缴了械。张国焘听闻此事很生气,于是就把我母亲营长的职务给撤了,调她到粮食局运输连当连长。”
但是林月琴还是跟着红四方面军一路走了下来。她一生跟随部队南下北上,到过东北战场,但她告诉罗东进,最艰苦的还是长征过草地的时候。
“党内圣人”
俄界会议后,一、三军团继续北上,到达了哈达铺。
这是岷县南面一个有几百户人家的集镇。国民党鲁大昌部队从这里溃逃到岷县,留下了几百担大米和白面。这个集镇还有不少卖吃食的商贩。红军已经几个月见不到油盐和大米、白面了。从雪山、草地来到这里,真是另一个天地。罗荣桓的心情和大家一样。他一到哈达铺见到他认识的指挥员便嘱咐道:“同志们来到这里,很不容易。幸存下来的都是宝贝。革命就要靠这些人了。因此,所有的伤病员都要抬走,一个也不能丢了!”
为了恢复指战员极度衰弱的体力,供给部门给每人发了一块光洋,政治部提出了“大家要吃的好”的口号。这个地方的东西异常便宜,五块钱可以买一头肥猪,两块钱可以买一只肥羊。鸡才两角钱一只。各伙食单位统一采购了食品,当天下午就纷纷杀猪宰羊,准备会餐。美中不足的是有些炊事员不会做面食,把挺好的白面熬成了一锅浆糊,可大家吃得仍然津津有味。
抗战时期,罗荣桓再次和老搭档林彪走到了一起,担任八路军115师政治部主任,而他真正独当一面,则是1939年带领115师师部东进山东,建立山东根据地。
罗东进正降生在父亲率军东进的时候。那天晚上罗荣桓匆匆从部队赶回林月琴所在的山西长治常村,在孩子降生之后,进屋看了一眼已经包裹好的婴儿,给孩子起名“东进”,随后匆匆离去。100天后,罗东进被挑夫挑到了山东。
“我父亲虽然是政工干部出身,没有专门学过军事,甚至连枪也拿不好,但实际上他很懂军事,比如说他在山东根据地就独创了‘翻边战术’的特色战术,成为山东的典型战法。”
那是在“留田突围”时,日军把整个115师的师部和山东分局的部队总共5000人围在了留田,有人主张向北突围,有人主张向东,而罗荣桓提出向南,大家都吃了一惊,因为南面正是日军的老巢。
“我父亲解释说,敌人倾巢而出围剿我们,肯定在我们可能突围的方向派守重兵,此时敌人的老巢兵力最薄弱。最后部队一枪没打就突出了重围。当时还有个德国记者希伯为此写了篇报道,叫《无声的战斗》。突围出去后,父亲写了篇文章《敌进我进》,部下陈沂跟他说,政委你写错了,毛主席说的是‘敌进我退’。我父亲说,咱们现在的根据地南北一颗子弹就能打穿,东西就一条线,敌进我退,往哪儿退啊?这时就要敌进我进,敌人打过来,我们就翻过去打它老巢。”
长期跟随毛泽东的罗荣桓,了解运动战的思想,而且能够根据实际情况灵活运用。这位元帅用他的实践经验证明了“实事求是、理论联系实际”是毛泽东思想的精髓。
而这种对待毛泽东思想的态度,使得他1960年再次出任解放军总政治部主任时和林彪产生了矛盾,他反对林彪“毛泽东思想是当代思想的顶峰,要带着问题学,立竿见影”的提法,两人闹得很不愉快。
在家里,罗荣桓告诫罗东进不能照抄照搬。
“当时我们做完作业,都要找段毛主席语录抄上,我父亲为此专门写信给我,说‘人的思想改造是长期过程,不是抄一段就行了,要学立场观点方法’。”
1963年12月16日,罗荣桓在北京去世。消息传到毛泽东那里,这天晚上,他在中南海颐年堂听取聂荣臻汇报十年科学技术规划,会前提议大家起立为罗荣桓默哀。默哀毕,毛泽东说:“罗荣桓同志是1902年生的。这个同志有一个优点,很有原则性,对敌人狠,对同志有意见,背后少说,当面多说,不背地议论人,一生始终如一。一个人几十年如一日不容易。原则性强,对党忠诚,对党的团结起了很大的作用。”
“我父亲很不愿意表现自己。毛主席也很器重他,但他去世后,我们居然找不到一张他和毛主席单独照的相,全都是合影或会议照片。”
罗荣桓为人和善,虽然他不太爱说话、开玩笑,但干部甚至家属都愿意找他谈话。罗荣桓又是个原则性很强的人,毛泽东后来评价说:“罗荣桓最守纪律,连高岗都说,罗荣桓是党内的圣人,不敢去找罗荣桓乱说。”
父辈对我们最大的影响,是不能成为“八旗子弟”
长征途中,罗荣桓还组织大家学习毛泽东的《怎样分析农村阶级》。在学习时,有位同志提问:妓女属于什么阶级?大家七嘴八舌地争论起来,有的说,属于被压迫阶级;有的又不同意,认为她们能劳动,为什么干那种事。罗荣桓并不急于发表意见,他笑眯眯地听着双方争论。大家把观点摆出来后,都请他表态。他这才不慌不忙地说:“依我看,应该属于被压迫阶级。她们出卖肉体那是生活所迫。有些女孩子是从小就卖出去的。而做父母的但凡生活上能勉强维持,谁又忍心卖儿卖女,把孩子往火坑里推呢?”
这种同志之间的讨论和争论很多是在行军路上进行的。干事们一边走一边簇拥着罗荣桓问这问那,有说有笑,漫长的道路不知不觉从脚底下溜过去了,而长征的终点越来越近。
“我从小在部队长大,一心想当兵。后来我去了哈军工,父亲十分高兴。我母亲怀我的时候觉得战争年代不该要孩子,又是骑马又是跑步,还故意从马上掉下来,想把我打掉,后来在别人的劝说下才生下了我。从出生到1945年抗战胜利,我一直断断续续寄养在老乡家,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父辈对我们最大的影响和教育就是,千万不能成为‘八旗子弟’。”
有时候罗东进也想用父亲教育自己的办法来教育后辈,“但是难度挺大”。罗东进认为其中的原因是当时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比较少,所以比较愿意听父亲的话,而现在的年轻人感兴趣的东西太多了。但是罗东进还是希望后辈们能够对过去有更多的了解,所以这次他还是把女婿带出来了。
“说是让女婿来照顾我,其实,他照顾我还不如我照顾他呢。但我希望年轻一辈亲自走一趟长征能更多地认识这段历史。年轻人认识这些历史要比我们困难,但是这些是我们民族的精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