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旭初的故事得从六百年前讲起。公元1403年,燕王朱棣发动靖难之变,夺了侄子建文帝的宝座。他自己当上皇帝,定都北京。当时,为朱棣营造北京城和紫禁城的工匠不计其数,但在史料中有名有姓的只有4人:蒯祥、阮安、梁九和马天禄。紫禁城盖好了,明成祖朱棣挺高兴,要给这4人封赏。蒯祥他们3个就当上了“造匠长班”,抵得上二品官员。惟有马天禄有官不做,他说,当官一辈富,经商辈辈富。他将自家的家兴隆木厂(后在民国年间改名为恒茂木厂),渐渐做出了名堂。这个马天禄就是马旭初的先祖。
明清两朝,兴隆木厂曾是京城12家官木厂的首柜。但凡涉及皇家的工程都由朝廷转给兴隆木厂,兴隆木厂再分发给别家官木厂。宫阙殿堂、皇家苑囿、祭祀天地日月的庙宇等等,都照此办理。拿今天的话讲,兴隆木厂就算是“总承包商”。
兴隆木厂在第12代掌柜马辉堂手里登峰造极,他是马旭初的祖父。时逢清末,马辉堂得到慈禧太后的赏识,先后承揽了颐和园、慈安陵、慈禧陵、光绪陵的营造工程。据说,兴隆木厂到户部支领工程钱的骡车队一眼望不到头,头车都到了西四牌楼附近的兴隆木厂了,尾车还在户部,也就是今天天安门广场东侧的历史博物馆。即便如此,清政府还该着马家不少工程款,仅仅光绪皇帝陵一项就拖欠了兴隆木厂白银20多万两。马家的富甲京城由此可见一斑。
马家到底有多富?马旭初三言两语,语调特平常:“北平一解放,我就把家产都捐了。有魏家胡同的近千间房、恒茂木厂、东安市场上百家铺面和摊位,还有同济堂药店、北京饭店、北京和天津电车公司、自来水公司、开滦煤矿的股份。”事实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全北京的私家小汽车加起来也不足100辆,马家有7辆,马旭初学车时太小,脚下垫着木块才踩得着油门刹车;恒茂木厂存料场和厂房在美术馆后街,从西扬威胡同一直到山老胡同;魏家胡同的房产是马家私宅,历时三载修建,厅堂用金砖墁地,墙壁磨砖对缝,山石林立而不繁琐,荷池灵秀而不造作,在老北京有响当当的名头。
如今,马旭初手里保存的“祖业”只剩一张单据。那是清光绪十三年(1887年)朝廷主管财政的户部给兴隆木厂开的单子,上面写着:“据呈请兴隆木厂商人马德春,请将十一年、十二年两年的筹垫,实银三万两千二百九十四两六钱一分四厘,勿恳请照数赏罚。”这其实是张欠据,欠的是中海、南海、北海的修缮费。当时国库空虚,慈禧太后只能给马家打了“白条”。
这张欠据的原件已经进了博物馆,复制件一直保存在马家后人马旭初手里。马老将其小心翼翼地收藏着,轻易不给人看。钱自然是再也要不回来了,但随着世事变迁,这张欠据反倒成为另外一种见证,见证着一个哲匠世家的兴盛和荣耀。
“我可不是少爷秧子”
马旭初朗目剑眉,生得一表人才,自然是爷爷马辉堂的心头肉。“但我可不是少爷秧子。”马老说。
他念的是育英学校,小学六年级就开始住校。每回离家,爷爷给预备的不是大包小包的吃食,而是针线包和一块干净的抹布。寒暑假回家,爷爷先得检查,看看针线用了没有,看看抹布用了没有。“就是让我锻炼自立自理的能力。”
爷爷马辉堂很有远见,在那个封闭的年代里,老人坚持让儿孙们出国留学。马旭初的父亲马增祺就是这个古建世家出的第一位留学生。爷爷要求马旭初自立也是为将来出国做的打算,可惜后来抗日战争爆发,马旭初只能进了辅仁大学,学的是社会经济学。
马旭初的成长岁月也记录着老北京民族资产阶级的过往,那些创业和守业的故事听起来新鲜而有趣。20世纪初,在老北京的商业界,“八大家”赫赫有名。据马老回忆,“八大家”里有仓韩家、梳刘家、钟杨家、盐业银行岳家、五老胡同查家、西鹤年堂刘家、瑞蚨祥孟家,当然,还有兴隆马家。“同仁堂”这样的老字号,当时都没排上号。
马老讲起身为大商人的爷爷一身灰布衣、布鞋、布袜,打扮节俭、为人低调,但家里经常为穷苦人开粥棚、舍棉衣。爷爷喜欢带着家里的小孩子出门,从魏家胡同一直走到隆福寺。出门前,每个孩子背上个布口袋,巴掌那么大,里面装着好几百铜子。老老小小前面走,后面还有佣人跟着。见到路边有要饭的,爷爷就让孩子们用小手抓一把铜子施舍出去。
前阵子刚刚拆掉的前门全聚德以前也是马家的店面,那会儿叫福聚德,卖点心、罐头之类的副食品。马旭初和弟弟在店里一人拿了一包口香糖,爷爷马上翻荷包给钱,说就算是自家买卖也得付账。年终分红利,马家从来不拿,全部投进买卖里。
辛亥革命之后,满清王朝的一座座宫殿庙宇也变成了文物古迹。马家的恒茂木厂顺势改营古建的维护和修缮。上世纪30年代,恒茂木厂先后维修了天坛祈年殿、阜成门、东便门角楼、雍和宫牌楼、国子监牌楼、北海公园、中山公园、中南海……那段时间里,马旭初念完了小学、中学。爷爷经常带着他到工地转悠,不许他做“十指不沾泥”的大少爷,这使得马旭初小小年纪便对古建行业耳濡目染。
爷爷常常跟马旭初说,“人是攥着两把指甲来,攥着两把指甲走,要留好名声”;还说“不要学赌博,有钱你可以请人吃饭,就算吃个烧饼,人还念你的好呢”;还说“谁都有母亲、媳妇、姐妹、女儿,你的亲人被糟蹋了你什么感觉,所以你不要胡来。”爷爷活了88岁才去世,马旭初当时18岁已经长大成人。爷爷的教诲,马旭初记了一辈子。
1944年,马旭初大学毕业,紧接着就迎娶了当时北京市市长家的千金余益华。小两口并不是自由恋爱,双方父母交换了“龙凤帖”,生辰八字挺合适,所以就由父母包办结婚了。那场婚礼轰动了全北京,婚礼当天包下了全北京所有出租汽车行的小轿车接送宾客,婚宴在北京饭店举行,所有出入婚宴场地的道路全用黄绫子围起来。这是只有马家才能做到的事情,那些代表皇家的黄绫子以前也是拿来遮挡道路的。只不过,只有皇帝和王公贵族到工地巡视时才能用。
在以后几十年的岁月里,马旭初和余益华相濡以沫,享受过富贵,也共同经历了人生的悲苦。那些劫数,在那场轻歌曼舞的婚礼上是没人能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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