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四条汉子”向国民政府作乞求状,四人的漫画形象均被严重丑化。
画中前国家主席刘少奇也被作为“黑后台”而未能幸免。
画面内容点出了“国防文学”的“反动实质”,就是抹杀文艺创作的阶级性。
用拟人化的手法,将所有宣扬“反动主张”的人物、言行,统统集中于一条黄犬身上。
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的“文革”时期,漫画这一艺术样式理所当然地承担起了“革命大批判”的神圣使命。
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的“文革”时期,漫画这一艺术样式理所当然地承担起了“革命大批判”的神圣使命,并作为“有力武器”,一时间铺天盖地,举目皆是,只要有“大批判专栏”,就有漫画,而其描绘对象,除了高举造反大旗的“工农兵”等正面形象以外,反派形象要么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或属于“全民共讨之”“举国共诛之”的黑帮分子,要么是本地、本单位的“牛鬼蛇神”。
然而,时过境迁,这类漫画的原作几乎毁佚殆尽,偶有留存者少之又少;而出于著名画家之手的,更是渺不可寻。
近日,笔者在工作中意外看到了知名画家程十发先生在1969年创作的一组“大批判”漫画。其内容的荒诞无稽,自不待言;而程先生的创作过程,也隐含着一段辛酸往事。在今天看来,两者似乎很难联系,但摆在面前的,却是实实在在的一套极为罕见的旷世奇作。
这组漫画共五幅,都画在宣纸上,横式,高40厘米,宽45-55厘米不等,现已合并装裱为一个手卷。手卷的签条,是美籍华人、著名鉴藏家王己千先生所书:“程十发劫后遗珍人物精品”;引首有王先生的行楷大字题语:“文革劫后遗珍”。卷后书跋者除王先生外,其余四人均曾任职于上海博物馆数十年,对当年的这段往事也皆有所知,依次为:承名世、马承源、郭若愚、单国霖。最后一篇,是漫画保存者,原上海博物馆研究人员阿豹(周根宝)先生所书。
漫画的主题,是“批判”曾在上世纪30年代由于文学观点的不同而与鲁迅先生有过论争的四位文学青年:周扬、田汉、夏衍、阳翰笙。“文革”中,他们都因此而饱受不公正待遇,被污蔑为文艺界的“四条汉子”,四人的漫画形象均被严重丑化,连前国家主席刘少奇,也被作为他们的“黑后台”而未能幸免。第一幅的左半部分绘有巨大的红色“《鲁迅全集》”,象征着威力无比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右下角是被金光闪耀的革命力量吓破了胆的“四条汉子”。手持写有“国防文学”四字破旗的是周扬。在周扬身边的是口喷白沫鼓噪演说的夏衍,背身伏地书写攻击文章的两人,分别是田汉、阳翰笙。四人的面貌,无不特征毕肖,却又丑陋怪诞。第二幅画的是“四条汉子”向国民政府作乞求状。手举“国防文学”招幌的周扬、跪地翻看《赛金花》的夏衍、低头审视着《胜利进行曲》的田汉、胸前挂着剧本《李秀成之死》的阳翰笙,无不一副情愿服从的模样。第三幅上,“批判”对象进一步扩大。前国家主席刘少奇成了“四条汉子”的“黑后台”,并与周扬一同屈膝跪地,向蒋介石献媚,其阿谀之状毕露无遗。第四幅的画面内容点出了“国防文学”的“反动实质”,就是抹杀文艺创作的阶级性。只见周扬充当炮手,站在写有“复辟”两字的大炮上,夏衍、田汉、阳翰笙,以及代表着文艺界所有赞同“国防文学”观点者的一条黄狗,则卖力地递送着炮弹,炮弹上分别写有“人性论”、“第三种人”等字。第五幅图上,程先生用拟人化的手法,将所有宣扬“反动主张”的人物、言行,统统集中于一条高举“文学是属于全人类的”口号的黄犬身上,其形象恣意夸张,主题也因此昭然若揭。
通观这套作品,如果是没有经历过当年那段岁月的,显然无法体会;但如果把当年那段史实真实地昭告于世,今人恐怕也很难理解——这段历史,实在就是一出荒诞剧!诚如王己千先生在跋文中所概括的:“满纸荒唐画,全是辛酸泪!”
这组漫画,十发先生既未署名,也没写时间,但其特有的绘画风格和鲜明的时代特征,却一目了然。据漫画保存者阿豹先生回忆,1969年,十发先生与众多上海文艺界人士都被作为“牛鬼蛇神”关在河南南路上的上海博物馆旧址,接受审查,交代“罪行”。某日,“造反派”忽发奇想,要利用程先生的高超画技为“大批判”服务。当时,先生以禁锢之身而得此任务,岂有不应的份?阿豹作为博物馆工作人员则受命协助。于是,十发先生铺纸构思,动足脑筋,不敢稍有差池。漫画完成后得到了“造反派”的认可,同意张贴在博物馆旁边金陵东路的大批判专栏上。阿豹目睹一切,在当天的夜深人静之时,冒着极大风险,小心翼翼地把漫画原作从大批判专栏上揭下来,藏在浦东烂泥渡路的自己家里,从此秘不示人。“文革”结束后的上世纪80年代,阿豹旅居美国,这些画也随其漂洋过海,直到90年代中,阿豹深感往事固然荒诞,历史必须永远记取,这才向同住在纽约的王己千先生出示,并陆续征求到当年亲历那段岁月的博物馆前辈同人的题跋。
今年,适逢程十发先生诞辰90周年,这组漫画的面世,无疑当可视为对发老艺术生涯的一种纪念。但是,在中国政治史上,“文革”是一次史无前例的社会大动荡,但愿今后再也不会发生;而在中国绘画史上,一位正经受着人身侮辱般“审查”的著名画家,居然可以画出如此让人欲哭无泪的作品,也是绝无仅有的。因此,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这组漫画的价值,都远远超出了艺术范畴本身,堪称当代中国史上的珍罕一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