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过了十来天,身在杭州的郁达夫又给王映霞去了一封信,再次谈到另一篇稿子的稿费问题。他在信中说,“我将有一篇东西寄出,字数在八千字左右。你送去后,可先向刘某说明,此系创作,非十元千字不可也。中华数字,也同商务一样,标点空格,都须除去,必要十元千字才能合算。”这里所说的“一篇东西”是指郁达夫的另一篇短篇小说《瓢儿和尚》,这份8000字的稿子,即使按照他合算的计价法,也只有区区的80块钱罢了。可见,没有限制级内容的写作,时价确实是很低的;而郁达夫有没有把这80块钱投入到“风雨茅庐”的建设基金中,我们尚不得而知。
事实上,拼上当时郁达夫的全部身家和他能拿在手里的全部稿费,在用于买地置业时,还是捉襟见肘的。他左右盘算,按那时的物价,这所“风雨茅庐”最少也得5000块大洋才可以搞定:其中1000块买地皮,4000块造房子。他左挑右选,最终不得已在在场官弄一庵堂旁的一块空地上造了这间风雨茅庐。说不得已,是因为一般造房总要避开庵堂寺院,从风水学角度而言,这样的选址大致对宅主不利。而且即便如此,5000大洋的建设基金,多半还是郁达夫靠向朋友举债筹来的。
1933年4月,郁达夫从上海举家移居杭州大学路场官弄63号,他对这所靠按揭买来的房子还是颇为满意的。他在《移家琐记》中对这个居处表达了由衷的喜爱:“新居在浙江图书馆侧面的一堆土山旁边,虽只东倒西斜的三间旧屋,但比起上海的一楼一底的弄堂洋房来,究竟宽敞得多了。……原来我那新寓,是在军备局的北方,而三面的土山,系遥接着城墙……‘好得很!好得很!’我心里在想,‘前有图书,后有武库,文武之道,备于此矣!’”——这可以称之为最风雅、最乐观、最得意的“房奴日记”了吧。
而他的朋友,鲁迅先生却是坚决反对他举债买房、到杭州定居的。据《鲁迅日记》1933年12月29日之日记,载有“下午映霞及达夫来”之语,接下来一天,即12月30日,鲁迅日记中又载有“午后为映霞书四幅一律云:‘钱王登遐仍如在,伍相随波不可寻。平楚日和憎健翮,小山香满蔽高岑。坟坛冷落将军岳,梅鹤凄凉处士林。何似举家游旷远,风沙浩荡足行吟。’”鲁迅先生在诗中告知郁达夫,古时杭州暴君钱镠虽死犹在,而如伍子胥般正直之士已无处可寻,高飞之雄鹰不应留恋风和日丽、整齐草丛,山坡之上长满花草势必会遮盖住巍峨之山峰。正直岳飞至今还被冷落在坟坛,隐士林逋也落得一个凄凉结局,因此,还不如离开杭州,搬迁到自由度更为辽阔之土地上,任风波浩荡,以抒发自由之情感。——这首诗后来在编入《鲁迅文集》时,被明确地冠以《阻郁达夫移家杭州》这个题目,可见鲁迅先生是着实希望郁达夫成为真正的无产阶级战士,而非忙着举债置业的小资产阶级。
实际上,不甚关心时事的王映霞也曾为好好的爱巢被丈夫名为“风雨茅庐”而不悦,以为不是好征兆,没想到果真一语成谶。而在新房装修期间,郁达夫更是以烦于泥土砖瓦干扰为由,于1936年正月十三离开杭州,到福州漫游去了。当他从福建赶回时,王映霞已经迁入新居。郁达夫在风雨茅庐只住了三天,便又赶往福州供职。随着抗日战争的战线往南蔓延,郁达夫远在福州任职,王映霞则独自带着孩子和老母在漫天烽火中逃难,“风雨茅庐”没能在风雨飘摇的世道中为郁达夫和王映霞遮风挡雨,最终成为一所无主物业。
据专家实测,当时“风雨茅庐”占地面积为1亩8分多,为砖木结构建筑。若按地皮价1000块大洋核算,当时的地价应为每亩556块大洋左右。而郁达夫选择此时在杭州为爱妻王映霞构建一所爱巢,不仅仅是因为王映霞的故乡即是杭州,也不完全是为了纪念二人于1927年6月在杭州的订婚,甚至也不是为了躲避戴笠在上海对王映霞的死缠烂打。之所以鲁迅都阻止不了郁达夫作房奴,之所以郁达夫偏要选择在杭州买地置业,除却文人的风雅之外,更是潜藏着一份投资者的精明。
据经济史专家考证,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公共租界的地价极其昂贵,每亩的平均地价高达150000元以上。而与地价高昂的公共租界相比,即使是水平偏低达105倍以上的上海华界地价,平均估价也达到了1428元。在整个华界可用地面积64.7万余亩之中,真正的商业区和居住区只占一小部分,大致只有三分之一不到,其余的则几乎全是农地。所以,如果此时郁达夫选择在上海作房奴,再怎么精打细算,他都要付出几乎三倍之多的投资;而且还极有可能买不到一块“熟地”,只能在秧田里进行土地整理。在这样的情况下,郁达夫背着“风雅”的笑谈,毅然选择在杭州做房奴,无疑是极其精明的。
当然,他在装修好的新房中只呆了三天时间,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不过,这也正好说明了,装修之累,即使在20世纪30年代,也是难以让房奴们再一次承受之重了。房奴,说到底,无论风雅与否,无论精明与否,总是人生中不能承受之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