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记载过自己与徐志摩之间发生的一件小事:1930年夏,有一天志摩打电话给梁实秋,说:“你干的好事,现在惹出祸事来了。”梁实秋不明就里。原来,徐志摩接到商务印书馆黄警顽一封信,说自己的妹妹喜欢上了梁实秋,委托徐志摩问问梁实秋的意见。梁实秋回忆了一下才想起,自己在大学兼课时,是有这么一个女学生,但从没说过话,更不可能发生来往,于是梁实秋对徐志摩说,请你转告对方,在下现有一妻三子。
此事告一段落,随后谁也没再提起过。事不大,但梁实秋总能记得。跟徐志摩有关的每一件事,他都历历在目。
徐志摩干净、稳健、不偏激,既有文人名士的超然洒脱,又有左右逢源、深刻入世的绅士风度。他也有浪漫的一面,颓废的一面,但都适可而止。相比之下,浪漫和颓废到极致的郁达夫几乎从来就没得到过梁实秋的好感。
在和郁达夫见面之前,梁实秋与创造社成员有着不错的关系。还在清华读书的时候,梁实秋与闻一多合著了一本小书——《〈冬夜〉、〈草儿〉评论》,得到郭沫若的来信赞美,自此和郭沫若为首的创造社建立联系。但没想到的是,第一次见面就让梁实秋感觉不爽。梁实秋在《清华八年》一文中记载,“我有一次暑中送母亲回杭州,路过上海,到了哈同路民厚南里,见到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几位,我惊讶的不是他们生活的清苦,而是他们生活的颓废,尤以郁为最。他们引我从四马路的一端,吃大碗的黄酒,一直吃到另一端,在大世界追野鸡,在堂子里打茶围,这一切对于一个清华学生是够恐怖的。”
大概就是这一次的见面,让梁实秋潜意识里筑起了和创造社成员的界限。此后,郁达夫北上到了北京,找到梁实秋,当面提出两点要求:一是访圆明园遗址,一是逛北京的四等窑子,更使梁实秋不胜骇然。他说:“前者我欣然承诺,后者则清华学生夙无此等经验,未敢奉陪(后来他找到他的哥哥的洋车夫陪他去了一次,他表示甚为满意云)”。
郁达夫(1896—1945),原名郁文,字达夫,浙江富阳人。1919年入东京帝国大学经济学部。1921年6月,与郭沫若、成仿吾、张资平等人酝酿成立了新文学团体“创造社”。7月,其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沉沦》问世,产生很大影响。1923年至1926年间先后在北京大学、武昌师大、广东大学任教。1926年底返沪后主持创造社出版部工作,主编《创造月刊》《洪水》半月刊。这期间,他与梁实秋的距离越拉越大。
有一次胡适做东,请大家喝花酒,梁实秋请示了妻子,征得她的同意方才前往。但在陪酒女郎面前,大家都游刃自如,唯独梁实秋惴惴始终,浑身不得劲。自此可见梁实秋和郁达夫的理念是如何之不同,不管他是伪装,还是真心如此,但他对放纵颓废的行为一定是戒备的,反感的。
1926年初,梁实秋写过一篇文章:“近来小说之用第一人称代名词——我——的,几成惯例,浪漫主义者对于自己的生活往往要不必要的伤感,愈把自己的过去的生活说得悲惨,自己心里愈觉得痛快舒畅。离家不到百里,便可描写自己如何如何的流浪;割破一块手指,便可叙述自己如何如何的自杀未遂;晚饭迟到半小时,便可记录自己如何如何的绝粒……”读过《沉沦》和《春风沉醉的晚上》的人,一定明白这里指得是谁。此时,梁实秋和创造社至少还保留着表面上的友谊,此后,他多次在文章中批评郁达夫,话里话外透着鄙夷。1928年在《文人有行》一文中,梁实秋批评当下一些文人的不良行为:“纵酒”“狎妓”“不事边幅”“夸大狂”“色情狂”“被迫害狂”等。在1933年的《悼朱湘先生》一文中更是直接点出郁达夫的名字:“文人有一种毛病,即以为社会的待遇太菲薄,总以为我能作诗,我能写小说,我能做批评,而何以社会不使我生活得舒服一点。其实文人也不过是人群中之一部分,凭什么他应该要求生活得舒适?他不反躬问问自己究竟贡献了多少?譬如郁达夫先生一类的文人,报酬并不太薄,终日花天酒地,过的是中级的颓废生活,而提起笔来,辄拈酸叫苦,一似遭了社会最不公的待遇,不得已才沦落似的。这是最令人看不起的地方。朱湘先生,并不是这样的人,他的人品是清高的。他一方面不同流合污的攫取社会的荣利,他另一方面也不嚷穷叫苦取媚读者。当今的文人,最擅长的是‘以贫骄人’好像他的穷即是他的过人的长处,此真无赖之至。”
梁实秋曾经和郁达夫打过笔仗。1928年的《语丝》第四卷第十八期上刊登过郁达夫的一篇文章《文人手淫》,即是讽刺梁实秋的,此文与《文人有行》有异曲同工之妙,“文人是指在上海滩上的小报上做做文章或塞塞报屁股的人而言。……文人的唯一武器是想象,不用体验。……文人的批评中国文学,须依据美国的一块白璧德的招牌。……文人所认为中国最大的文学,是内容虽则不必问它而名字却很体面的《道德经》。……文人要做官,要提倡国家主义,要挽回颓风,要服从权势,要束缚青年,所以最要紧的是拥护道德,而不道德的中心似乎是在女性。文人绝对不应该接近女人,而自己一个人回到屋里,尽可以以想像来试试手淫。”这篇文章是梁、郁二人在关于白璧德和卢梭的论争中的一部分。也是一次比较正面的交锋。语言之激烈恶毒,可以看出他们见过两面之后几乎再没把彼此当作朋友,直接就做了敌人。
徐志摩死后,梁实秋先后写过至少五篇文章纪念他:《关于徐志摩》《谈徐志摩》《关于徐志摩的一封信》《徐志摩的诗与文》《赛珍珠与徐志摩》。他写过很多怀旧文章,即使是曾把他骂个狗血喷头的鲁迅,梁实秋也专门有一篇《关于鲁迅》,相对客观地承认了鲁迅的成就。但对于郁达夫,他从没写过专门文章,偶尔在其他文章中提到,也多是鄙夷不屑。这显然不仅仅是政治立场和思想追求上的不同。梁实秋对郁达夫的蔑视是发自心底的,没有退路,没有回旋空间。这大概可以显示,生活态度的差异可以导致两人或敌或友,而生活态度的差异来自哪里呢?在一般情况下,一个人的性格品质,以及在行为上的作风,与他的出身和门第是有一些关系的。梁实秋曾过说,他有一个风流潇洒的朋友,聪明过人,受过良好的教育,英文造诣特佳,但一心想当官,后来终于如愿以偿当了外交官,但从此一蹶不振。据有资格批评他的人说,这一部分应该归咎于他的家世,良好的教育未能改变他庸俗的品质,他家在某巨埠开设着一家老牌的酱菜园。因此,“我不相信一个人的家世必能规范他的人格,但是我也不能否认家庭环境与气氛对一个人的若干影响。”他举徐志摩为例:“志摩出自一个富裕的商人之家,没有受过现实的生活的煎熬,一方面可说是他的幸运,因为他无须为稻梁谋,他可以充分地把时间用在他所要致力的事情上去,另一方面也可说是不幸,因为他容易忽略生活的现实面,对于人世的艰难困苦不易有直接深刻的体验。”
从某种意义上讲,成长环境局部决定一个人的气质。郁达夫幼年失怙,家道败落,且其人志向远大,难免愤世嫉俗,以颓为进;而梁实秋却是在一个中产阶级家庭中长大,衣食无忧,平静稳定,自然恐惧革命。他后来的一力推崇白璧德,与其说他找到并认同了白璧德,不如说白璧德本来就适宜他这样的中产阶级知识分子。同样,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采取什么样的态度,思想立场占一方面,个人气质也占一方面,甚或个人气质其实与思想立场本来就是同一的。最终一句话,人以群分,物以类聚,道不同则不与之谋。
我们可以做一种假设,如果徐志摩不是中年夭折,而是继续活下去,生活渐渐糜烂并无法把握,无法自拔,甚至像郁达夫一样随波逐流,佯傻卖狂,梁实秋会如何看他?可以想见,他只能被梁实秋鄙薄,而不会被他同情。在梁实秋那里,只有佩服和鄙夷,而少同情和怜悯。鄙薄一个曾经很佩服的人,对梁实秋来说应该是件乐事,适合生性刻薄的他。
在今天,比徐志摩更倜傥的人,比郁达夫更颓废的人,简直数不胜数,而其乖张行为也都比前人更甚。但很少有人羡慕他们或斥骂他们。今人的表演几近边缘化,几乎只能算是自娱自乐了。暴露性器官怎样?自杀又怎样?无论多么喧嚣,也吸引不来多少目光。而在梁实秋的时代,文人作家的作风却有引领潮流的作用,梁实秋对郁达夫的严厉和苛责应是其来有自。
从照片上看,郁达夫同徐志摩一样干净,长得也还周正,但他的生活态度“龌龊”,无规律,而梁实秋就是在崇敬洒脱纯净的徐志摩和蔑视“肮脏堕落”的郁达夫之间,形成了他自己。通过这两个人的风格、态度,形成了梁实秋的风格、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