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伴一次次地给戴煌擦拭着泪水,劝他忘掉伤心事,多想快乐时。
现在80多岁了,身体常有小恙,即便如此,每年戴煌仍要接待很多找到家里的访民。他替他们转交材料,为他们的不幸奔走,甚至亲自陪着他们去上访,或为他们联系记者、律师,以求申冤,以求公道。
对这些当事人,他直言感同身受。
端过老伴递到嘴边的茶水,戴煌喝下几口,接着,他颤颤巍巍地,从身后拿出一份稿件,这是他在前几天才写完的一篇,是应新华社80周年社庆征稿所做的。
“新华社,八十年了啊,可是有多少时候,它在讲真话呢!”戴煌皱紧眉头,语气沉痛。
从老革命到战地记者
南都周刊:在成为战地记者前,你已经是新四军的一员,现在回头看,是个老革命了。
戴煌:我12岁就准备参加八路军,家里边都不同意,结果后来就当了学校的儿童团长。1941年春天皖南事变发生,粟裕的一支部队正在我们那儿打游击,借用了我们学校的场地,要开一个声讨国民党的大会。因为我是学校的儿童团团长,他们也请我到会上看。我看到了整个部队里的兵,很气愤地把刚刚戴到帽子上的国民党的帽徽,纷纷撕下来,放在脚下踩。他们对国民党很不满。
1944年,我就参加了新四军的一个文工团。穿上新四军军装后,回家让我父母看看,想着让他们高兴高兴,但是家里人很害怕。那时候参加新四军,怎么得了啊。被日本鬼子发现了,全家大小都要“撕拉撕拉”的。所以就改了名字,也改了学历。这样别人调查,也不知道我是哪个戴家的人。
南都周刊:加入新四军时,你父亲是不同意的?
戴煌:是啊,父亲很不屑,他看不起我。他说,你不应该参加新四军,应该参加国民党的队伍。我父亲说,孙中山把清王朝推翻了,这是伟大的,蒋介石继承了孙中山的事业,是革命正统。我父亲就是这种思想,这方面我和他没怎么交流过。
我在参加革命的时候,我的长辈们相信国民党是主流,相信共产党的不多。当时参加革命的人,都是想打出一个真正民主自由的共产主义天下。国民党已经反动了,我认为当时共产党是好的。
我上面有四个哥哥、一个姐姐,我排行老六。父亲上学时成绩很好,虽然没有考上举人,论资历相当于贡生吧,在当地是比较有名的,后来他学医,成了一个医生。在我小的时候,我们家在镇上有好几家店铺,谈不上最富有,但家庭经济没有困难,有名望。父亲也希望我学医。我十几岁读初中补习班时,他就拿出很多医书让我看,让我背。我没兴趣,背不出来。
南都周刊:你对共产党和新四军的好感是从哪里来的?
戴煌:我出生在江苏阜宁沟墩镇。1940年,黄克诚的部队到了苏北,就是从这时,我对共产党有好的看法了。
为什么这么说呢?在这之前,国民党的部队,每次经过我们那个小镇,都要在街上饭馆里大吃大喝。而八路军来了以后,各个连队加起来有好几千人,他们在空地上集合,坐在自己的小背包上。
那时候已经是深秋了,我们这些在旁边围观的,都穿上袍子甚至套上棉坎肩了,可他们还穿着单衣甚至光着脚。他们高唱着《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唱着《黄河大合唱》,劲头很足。他们在镇上住了一个礼拜,我没看到过他们有任何一个人吃过饭馆,吃烧饼油条的都没见过。
我当时就觉得,他们和国民党的部队不一样,这才是人民的军队,我要加入到他们中间去。
南都周刊:当时你对国共两党的异同还有哪些了解?
戴煌:我讲一件小事吧。1936年夏,蒋介石五十大寿,当时我才八岁。我们这些小孩子啊,排着队,拿着小旗,在街上走,喊着“蒋委员长万岁”。结果到了冬天呢,发生了西安事变,蒋介石被张学良扣起来了。
可在扣起来之前,蒋介石是中国国家元首的待遇啊,但我父亲和邻居们是讲过蒋介石的笑话的。我父亲说,蒋介石到了西安,他到华清池洗澡去了。正洗着呢,有人从外面推门向里边一看。哎呀,洗澡池子里,躺着的不是一个人,是一个大乌龟。后来这个人就说,蒋介石其实是大乌龟变的。
父亲讲完以后,大家哈哈大笑。可是大家一笑也就完了,没人汇报到蒋介石那里去。这件事情我记忆非常深刻。
南都周刊:为什么?
戴煌:后来我长大了,被打成右派了,就老想起这件事。
我们这些人啊,参加革命的时候,对共产党强调的那些口号,非常信服啊,民主、自由、平等、博爱。到现在都信服。结果打下的天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