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左翼文学走红之后,杂志只要登鲁迅的文章,销路就有了保险,只要有两种鲁迅的书,开起书店来就可以发达。碰上有些作品书店不敢出,鲁迅还可以自己印刷出版,随便编一个出版社的名字(比如“三闲书屋”之类)。
1932年冬天,鲁迅讲过这样一个故事:号称上海“文化街”的四马路上,集中着大大小小的书店,国民党特务看到许多书店里摆的都是左翼的书刊,读者买的也多是这一类书和杂志,而他们经营的书店门可罗雀。他们把左翼书刊卖得最兴旺的一个书店老板抓了起来,审问他为什么不卖右翼的书刊?为什么爱卖左翼的书刊?书店老板回答:“我们老板,将本求利。我不懂左翼右翼,我只懂算盘。”“算盘”这两个字,鲁迅是用很浓重的绍兴口音讲的,在座的多数是北方人,没有听懂,几个南方人则会心地笑了。鲁迅又把这几句话重复了一遍,他在用普通话讲的同时,还伸出左手掌,右手的指头在掌心上作拨打算盘珠子的样子。这一下,在场的人都明白过来了,哄堂大笑。
鲁迅其实不主张赤膊上阵和国民党拼命。他主张打“壕沟战”,认为“战斗当首先守住营垒,若专一冲锋,而反遭复灭,乃无谋之勇,非真勇也。”在他眼中,用真姓名无异是“无谋之勇”。他自有与国民党检查官玩游戏的手法。
办的刊物往往出一期就被禁了,怎么办?换一个名称再出版。比如《萌芽》不行了,改名《新地》再办,《前哨》不行了,改名《文学导报》继续,《拓荒者》不行了,改名《海燕》当然,这些刊物最后都没能逃脱查封、停刊的命运。还有一个手法就是他津津乐道的“笔名”战术,有人统计过,鲁迅一生至少用过130个以上的笔名,其中光是在《申报?自由谈》就用过41个。他自己说过,不断地变换让人防不胜防的笔名,就是为了和检查官们打一仗。胡适却主张“真姓名,负责任”,这是两种不同的选择。
晚年鲁迅大受左翼青年的欢迎。他曾经向往苏联,苏联也曾请他去参加在莫斯科举办的国际进步作家大会,他没有去。1932年冬天,鲁迅谈及此事时说,能够去列宁的家乡,亲眼看一看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他确实很向往,而且在那里能见到许多来自世界各国的著名作家,当然是难得的机会。
但他认为在国民党统治下,自己的活动受到严重压迫,写的文章经常被检查或扣压,但总还可以千方百计地冲出一些,能发挥些作用。“我未去苏联已被诬为拿卢布的人了,如果去苏联公开参与盛会,那我回国后写作活动就更困难了。”经过再三考虑,他谢绝了邀请。从鲁迅自己的话不难看出,他在意的不是文学成就,而是发表文章,发挥一些作用。这是他的真心话,所以他会毫不犹豫地拒绝世人趋之若骛的诺贝尔奖提名。
从1927年9月27日鲁迅写给台静农的信来看,他对“诺奖”提名的拒绝不仅仅是谦虚:
九月十七日来信收到了。请你转致半农先生,为我,为中国。但我很抱歉,我不愿意如此。
诺贝尔赏金,梁启超自然不配,我也不配,要拿这钱,还欠努力。世界上比我好的作家何限,他们得不到。你看我译的那本《小约翰》,我哪里做得出来,然而这作者就没有得到。
或者我所便宜的,是我是中国人,靠着这“中国”两个字罢,那么,与陈焕章在美国做《孔门理财学》而得博士无异了,自己也觉得好笑。
我觉得中国实在还没有可得诺贝尔赏金的人,瑞典最好是不要理我们,谁也不给。倘因为黄色脸皮人,格外优待从宽,反足以长中国人的虚荣心,以为真可与别国大作家比肩了,结果将很坏。
鲁迅的话虽然有些尖刻,却是一语中的。对自己的文学成就,他当然有谦虚的一面,但更多的是他对自己深爱的民族弥漫的虚荣心、虚骄之气最清醒、最彻底的认识,他内心是多么渴望这个民族能站起来。
此外,鲁迅对自己也不无担心。他怕接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崇高荣誉后,没有条件安下心来从事文学创作,写不出什么好作品,有负这一荣誉。他说:“我眼前所见的依然黑暗,有些疲倦,有些颓唐,此后能否创作,尚在不可知之数。倘这事成功而从此不再动笔,对不起人;倘再写,也许变了翰林文字,一无可观了。还是照旧的没有名誉而穷之为好罢。”
事实上,自从《呐喊》、《彷徨》两本小说集之后鲁迅没有再写小说,在上海的最后9年只完成了一本历史小说《故事新编》。他曾构思一部长篇小说,反映包括自己在内的四代知识分子命运,终未完成。
由于时代及个人的种种原因,他把主要精力用于杂文创作。鲁迅知道中国新文学起步仅仅10年,用世界文学的尺度来衡量,中国确实还没有产生足以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作品。鲁迅是明智的,不会被诺贝尔奖的光环照晕了头。他虽然为此失去了获诺奖提名的机会,但无损于他在中国文学史乃至世界文学史上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