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以来,西方的激进派及其中国弟子都认为,宗教源于神学迷信。神学迷信是愚昧落后的产物;所以随着社会的发展,文化、科学的进步,宗教将逐渐消亡。
科学派的思想大师们认为,现代科学成果和科技工具理性主义能解决人生的一切问题。他们虽曾出于自由的信念而不得不在口头上主张宗教信仰自由,但实际上对宗教取简单否定的态度。蔡元培认为,宗教是在人类早期“未开化时代,脑力简单”的产物;宗教所提出欲解决的问题,“现皆经学者以科学在研究解决之矣”(《蔡培元哲学论》174页)所以,宗教这种“强制的”,“保守的”、“有界的”信仰被彻底唾弃。(同上399页)陈独秀早期的宗教观, 比科学派还激进:“增进自然界之知识,为今日益世觉民之正规。一切宗教,无裨治化,等诸偶像,吾人可大胆宣言者也。”(《陈独秀文章选编上·宪法与孔教》144 页)他把宗教归结为对鬼神的迷信,(同上《〈新青年〉罪案答辩书》317 页)主张以科学代宗教:“余之信仰:人类将来真实之信解行证,必以科学为正规,一切宗教,皆在废弃之例……故余主张以科学代宗教,开拓吾人真实之信仰。”(同上,《再论孔教问题》166页。一九一七年一月一日)但很快,不过一年, 他就认识到宗教的社会意义,承认宗教是文化的一部分,公开承认并改正了自己对宗教的错误认识:“宗教在旧文化中占很大的一部分,在新文化中也自然不能没有它。人类底行为动作,完全是因为外部的刺激,内部发生反应。有时外部虽有刺激,内部究竟反应不反应,反应取什么方法,知识固然可以居间指导,真正反应进行底司令,最大的部分还是本能上的感情冲动。利导本能上的感情冲动,叫他浓厚、挚真、高尚、知识上的理性,德义都不及美术、音乐、宗教底力量大。知识本能倘不相并法达,不能算人间性完全发达。所以詹姆士不反对宗教。凡是在社会上有实际需要的实际主义者都不应反对。因为社会上若还需要宗教,我们反对是无益的,只有提倡较好的宗教来供这种需要,来代替那较不好的宗教,才真是一件有益的事。罗素也不反对宗教,他预言将来须有一新宗教。我以为新宗教没有坚固的起信基础,除去旧宗教底传说的附会的非科学的迷信,就算是新宗教。有人嫌宗教是他力,请问扩充我们知识底学说,利导我们情感的美术、音乐,那一样免了他力?又有人以为宗教只有相对价值,没有绝对价值,请问世界上什么东西有绝对价值?现在主张新文化运动的人,既不注意美术、音乐,又要反对宗教,不知道要把人类生活弄成一种什么机械的状况,这是完全不曾了解我们生活的本源,这是一桩大错,我就是首先认错的一个人。”(同上,《新文化运动是什么?》513─514页。一九二0年四月一日)
既然“新宗教’为新文化所必需,而当时创造一种新宗教又“没有坚固的起信基础”,只有“除去旧宗教底传说的附会的非科学的迷信,就算是新宗教”了。那么,陈独秀所“提倡”的这种足以“代替那较好的宗教”的,能够“除去”其传说的附会的非科学的迷信的“较好的宗教”,到哪里去找呢?陈独秀先生自己在找,并且,还真被他找到了。他接着说:“我们不满意于旧道德,是因为孝悌底范围太狭了。说什么爱有差等,施由亲始,未免太滑头了。就是达到他们人人亲其亲,长其长的理想世界,那时社会的纷争恐怕更加利害;所以现代道德底理想,是要把家庭的孝悌扩充到全社会的友爱。现在有一般青年却误解了这个意思,他并没有将爱情扩充到社会上,却打着新思想新家庭的旗帜,抛弃了他的慈爱的、可怜的老母。这种人岂不是误解了新文化运动的意思?因为新文化运动是主张教人把爱情扩充,不主张教人把爱情缩小。”这种“把家庭的孝悌扩充到全社会的友爱”的“现代道德底理想”,不正是从“人人亲其亲,长其长”(《孟子·梁惠王上》)“广济博施”,(《论语·雍也》)实现“尧舜其犹病诸”的“安百姓”(《宪问》)的“全社会”,直到“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孟子·万章上》)的孔孟之道吗?原来陈独秀先生汲汲以求的“新宗教”,正是陈焕章先生全力倡导、弘扬和推行的“特别宗教”的孔教。“孔教绝无宗教之实质(宗教实质,重在灵魂之救济,出世之示也。孔子不事鬼,不知死,文行忠信,皆入世之教也,所谓性与天道,乃哲学,非宗教)与仪式,是教化之教,非宗教之教。”(《陈独秀文章选编上·驳康有为致总统总理书》138 页)陈独秀区分开了先秦儒学和“历代民贼利用之孔教”,也就回到了传统文化的大道上来,他说:“孔学优点,仆未尝不服膺,惟自汉武以来,学尚一尊,百家废黜,吾族聪明,因之锢蔽,流毒至今,未之能解……即以国粹论,旧说九流并美,倘尚一尊,不独神州学术,不入光辉,既孔学亦以独尊之故,而日形衰落也。’(《同上,答常乃德》177页)
马克思主义认为,宗教是剥削阶级麻醉、控制群众的精神武器,是社会的精神鸦片。但承认宗教产生有其社会根源和必然性,随着社会进步,其由以产生的愚昧落后的社会根源的消失,宗教也将自行消亡。但掌权后的马克思主义者,几乎无一例外地对宗教采取了批判、限制、利用以致消灭的政策。理由是,宗教的存在和发展还有思想根源,即剥削阶级麻醉、控制人民的需要,所以革命政权也要发挥其能动性,促其尽快消亡。这种政策恶果严重,也不是认为是“左”了,但其根本精神还认为并不错。
近代以来,中外的激进主义者都认为,他们信奉的主义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学说,它和它的信奉者可以以真理的,或者革命的,或者以悲天悯人的救世主的名义,理直气壮地取代(其实是消灭)所有其他的文化、学说和宗教。试问:古今中外,哪种文化、学说、宗教不认为自己是“放之四海皆为准”的?这正是战争和冷战的根源之一,也是倡言“文明的冲突”论者的立论基础。人类好容易从异化的谷底爬上来,怎么会再退回去,甚至在全世界范围内搞一次“文化大革命”呢?世界上没有一种文化、学说和宗教主张这样做。只有少数文化本位主义者,民族利己主义者,或宗教蒙昧主义者现在还想继续这样做。但历史的洪流不可阻挡,历史已走上正道。
把宗教归结为神学迷信,把二者混为一谈,实际上是根本不懂宗教。佛教就是无神论的,释迦牟尼佛不讲迷信,主张人自助。南公怀谨先生说:“宗教哲学,我最佩服释迦牟尼佛,他是不讲迷信的。拜佛,佛就保佑你,那不是佛。佛真正的教义跟孔子一样,一切在于你。能够作主宰的是你自己,是你自身的业力,没任何教主可以做你的主宰。”(《易经系传别讲》333页)
诚然,神学迷信是原始社会人类还处于愚昧落后状态时的产物,但文化和科学也寓于神话和迷信之中。宗教早期的神学迷信的内容,也不过是人性通过神学迷信的形式来实现。早期宗教的核心和主要内容不是神学迷信,而是人道主义精神,所以,要想正确认识宗教,首先要把宗教和神学迷信区别开。二者没有必然联系。随着文化科学的进步,固然有不少基于愚昧落后的迷信被证伪而消亡;但也有不少原以为迷信的内容证实而得到承认;还有许多所谓“神学迷信”的东西,现在的科学既不能证实,也不能证伪,对比,正确的态度应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论语·为政)等待科学的发展。此前应该承认信仰自由、信仰完全是私人的事。你可以不信,但你必须尊重别人的信仰权利和自由,不要妄谈人家是神学迷信,这是人文精神。近代以来,以反对封建启蒙自诩,倡导“民主和科学”的全盘西化派,对待宗教的态度却最少人文精神。他们把信仰问题政治化,根据需要而少大由之;把宗教和神学迷信混为一谈而完全否定宗教。
中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