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虚无”既可从本体论上讲,也可从价值论上讲,还可从修养境界上讲。儒家哲学在本体论和价值论上反对“虚无”之说,但在境界上则是肯定此说的。境界上的“虚无”是儒释道三家所共有的。但是,就儒家所言“虚无”仅仅是“境界上的”而论,它的虚无之说是与其它两家的相区别的另一形态。刘蕺山的哲学思想在某种程度上是为矫正王学末流的虚荡之弊而形成的,但是,其思想中不乏自境界而言的虚无思想。认识到这一点,可对蕺山哲学有一更全面的认识。
论者一般认为,在明末的思想领域中,“王学末流之弊”的泛滥使得王阳明的“良知学”呈现出一些“不良”的表现。这些不良表现的突出一点便是“狂禅派”的虚无思想。学者们也大都认为,刘蕺山的诚意学是基于矫正王学末流之弊而自铸伟词。对此,笔者并无异辞。不过,笔者愿补充一点:蕺山也有丰富的“虚无”思想。本文即欲对此加以论列,以便我们对蕺山的思想以及“虚无”之说的不同内容有一更全面的认识。
一 虚无思想的不同形态
一提起虚无之说,人们很容易联想到佛教和道家的思想,将其与具有入世精神的儒家思想对立起来,其实这是不全面的。佛教哲学和道家哲学对虚无思想主张坚确、论述充分,这是世所共知的事实。但是儒家,尤其是宋明儒学,与虚无思想并不是绝缘的,它也有自己的虚无之说。儒家的虚无之说与佛、道两家的有相通的地方,也有更多的不相通的地方,是虚无思想的另一形态。
佛教哲学讲“虚无”是从本体论上讲的。佛教认为“诸行无常,诸法无我”。即世间万事万物,包括物质现象、心理活动和形式概念,都是因缘和合而生的,没有自性,不成其为实体。都是刹那生灭、迁转流变的,没有常住不坏、永恒不变的事物。这即所谓“万法皆空”。佛教哲学认为万物皆非实体,意即一切皆是“虚”;认为万物没有自性,意即一切皆“无”1。因此,佛教万物皆空的思想,是一种典型的虚无思想。
道家哲学讲虚无主要是从价值论上讲的。道家是一种自然主义,崇尚自然、无为,认为是非、善恶、美丑等价值标准都是人为的造作,没有客观性、恒定性。它们都是人生的枷锁,是违背自然的,都应该破除。《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2意即:天道的作用纯然是自然无为的,并无内在的“仁”性。又说:“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
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3这是说忠孝仁义反而能祸国殃民。道家价值论上的虚无思想在庄子那里表现得更为明显。《齐物论》是庄子的代表作,其中心思想便是价值虚无论:万物的发生、变化都是自然的。是非、善恶、美丑乃至大小都是相对的,并没有绝对的差别。任何东西都有其“是”的一面,也有其“非”的一面。“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因此不必区分是非彼此,应当一切听其自然。
儒家也有虚无之说,但与佛家和道家之说不同。儒家所言“虚无”既不从本体论上讲,也不从价值论上讲,而是从修养境界上讲。
儒家认为,天道、天理是实在的本体。《易传》说:“大哉乾乎,刚健中正,纯粹精也。”4又说:“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乾道变化,各正性命”。5《中庸》说:“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也不测。”这都表明儒家哲学中的本体是实实在在的创生实体,而非虚无缥缈的存在。此外,儒家哲学主张“体用不二”,认为现象界的具体事物也是实有的,而非“如露如电”般的幻化之物。价值论上,儒家主张仁义礼智等价值是天道本具的内容。《易·系辞上》说:“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中庸》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都是说人性是天道的“下贯”,有其超越的根据。而儒家是主张“人之初,性本善” 的,自然会与道家所主张的“天地不仁”之说相龃龉。
儒家虽然主张形上本体、道德价值是“实有”,但并不否认境界上的“虚无”。所谓境界上的“虚无”,是说在道德践履达到极致、行仁由义臻于“化境”时,心体便毫无执着,无所挂碍,不思而得,不勉而中。
虽然儒家主张人性本善,但并不认为当下的个人就已是圣人。而是认为,经验世界中的个体总有程度不等的气拘物蔽,在生命存在上并不能完全彰显本体,于本体有程度不等的缺失。欲使本体完全落实,须有复性的工夫。在做工夫的过程中,必须做艰苦的择善固执、为善去恶工夫。待工夫臻于纯熟时,心之本体完全恢复,实然之心纯化为至善本体。随之,主观境界也发生了根本变化:不思而得,不勉而中。此境界中,心的活动纯善无恶。既无恶可对,则善名也无以立,结果是善恶双泯——这就是“无”的境界。由于在“无”的境界中,心体毫无执著,随感而应,随感而化,故又可称此境界为“虚”的境界。《尚书》所说“无有作好”、“无有作恶”6,《中庸》所说“从容中道”,《论语》所说“从心所欲不逾矩”7,《孟子》所说“行其所无事”、“上下与天地同流”等8,虽然说法各有不同,但指点的都是虚而无滞的精神境界。
由于受佛教、道家的刺激、影响,宋明儒学对虚无之境的论说最为详悉。周濂溪的“无思无不通”之说9,程明道的“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之说10,王阳明的“无善无恶”之说,王龙溪的“四无”之说11,以及周海门在其《九解》中的论说12,都是对境界上的虚无之说的阐发。
自境界上而言的“虚无”,儒家有之,这是无庸置疑的。在这一点上儒家与释道两家是相通的。前面论及佛家本体论上的虚无思想、道家价值论上的虚无思想,而未论及其境界上的虚无思想。其实,释道两家论境界上的虚无,比儒家的论述还要多得多,最著者如《金刚经》“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之说,《坛经》“本来无一物”之说,《庄子》“逍遥”之说等。佛、道境界上的“虚无”与儒家虚无之说相通,均指身心修养达至极致后心体获得绝对自由、精神获得彻底解放后的洒落境界。牟宗三先生说“无”的境界是儒释道三教的“共法”,极有见地。13不过我们不可因境界上的“虚无”是“共法”,就笼统地主张“三教合一”。在本体论上、价值论上儒家极力反对“虚无”之说,与佛道有着根本区别。
总之,“虚无”可从本体论上谈,如佛教哲学所为;也可从价值论上谈,如道家哲学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