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嗣同曾多次引用张之洞的话评价李鸿章:“香帅尝叹曰:无怪乎合肥之得志也!遍观中外(按:朝廷内外)大小臣工,学问非不好,品行非不好,即心术亦未必都不好,然问以大小炮数百种,后膛精枪亦数百种,形式若何,运用若何,某宜水,某宜陆,某利攻,某利守,某利山林,某利平地,其左右前后之炮界何在,昂度低度若何……以及水雷旱雷炮台地营一切攻守之具,无一人能知,且并其名亦不能辨,又况西人政事法度之美备有十倍精于此者。某国当与,某国当拒,某国善良,某国凶狡,吾之联之而备之者,其道何在,宜更无一人知之矣。稍知之者惟一合肥,国家不用之而谁用乎?”48
张之洞出身清流,又办洋务,一度对李鸿章的主张颇有成见,日后渐趋渐近,但无论在个人操守还是政见上都与李鸿章有很大的不同,又非李氏的同门故旧,他能给予李鸿章“国家不用之而谁用乎”这样的评价完全是从旁观者的角度来评论的。
与李鸿章相比,“一生不谈议和事”的左宗棠在历史上则是一个基本正面的角色。
在塞防海防之争中,左李二人因为政见不同彼此势如水火。左宗棠劳苦功高收复新疆全境,不仅表现了中华民族捍卫国土的信心和决心,也从一个层面反映了洋务运动举办的成绩。但是,从洋务思想上来看,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左宗棠比李鸿章明显不及。左宗棠对购买军舰也不以为然,1879年他写道:“幼丹(两江总督沈葆桢)之明岂尚不知铁甲固无所用之耶?”49第二年,他又说:“铁甲轮船英人本视为废物……船坞为各国销金之锅,罄其财而船终无用,李(鸿章)与丁(汝昌)独无所闻,亦不可解也。”50
“洋务运动”实为后发展国家不得不为、不能不为的断然举措,但在这个过程中,左宗棠明显无法与李鸿章相提并论。他们身上都有时代的烙印和缺陷,不可为了褒此而贬彼。
同样,“塞防”、“海防”之争也只是两位官员的政见之分歧,跟“爱国与否”丝毫不沾边。同左宗棠主张收复新疆为当务之急一样,李鸿章也不主张两者并举,认为日本的威胁才是“肘腋之害”,应该重“海防”,弃新疆。
后发展国家的发展历程非常容易陷入财政危机,往往顾此而失彼。
左宗棠的西征湘军在起初两年就实际支银2645万两,还欠下内外债务1077万两,两项合计共3722两,平均每年1240多万两。如果加上赔付俄国的900万卢布(合银510多万两),则为收回新疆而付出4200余万两,其中包括两次借外债共800万两。
笔者述此,当然不是说新疆当弃,但政府财政开资之窘迫可见一斑。
谭嗣同是无可争议的维新名士,颇受后世推崇,但甲午之战后他在写给挚友的长信中有这么一段话:“今夫内外蒙古、新疆、西藏、青海、大而寒瘠,毫无利于中国,反岁费数百万金戍守之。地接英、俄……不如及今分卖于二国……每方里得价五十两,已不下十万万。除偿赔款外,所余尚多,可供变法之用矣。”51
谭嗣同认为国家财政困难,为实施全面改革,建议卖地,目的在于求得英俄的金钱和保护,以为改革创造条件。并说“吾得此十年闲暇,固足以自强矣。”52因此,他出卖国土的错误想法无非是基于救亡的紧迫而出现的错误认识。
在民族危机中,张之洞也有过这样的错误建议,曾构想以牺牲新疆或西藏一部分为代价,换取俄、英支持中国对日作战:“急与俄国商订密约,如肯助我攻倭胁倭尽废全约,即酌量划分新疆之地,或南路回疆数城,或北路数城以酬之……如英肯助我则酌量划分西藏之后藏一带地让与若干以酬之。”53
往前追溯,鸦片战争后魏源是开眼看世界的领军人物,也曾主张“弃边守本”,弃舟山群岛、弃定海,“移其兵民于南田,严守宁波。”54
1867年俄国以720万美元的价格把阿拉斯加卖给了美国。当时,主持购买阿拉斯加的美国国务卿威廉遭到国会的强烈反对,他力排众议才得以实现,买到这块荒凉之地后,举国上下嘲笑他的“愚蠢”。—到底谁才是“先知”历史早已经证明。
那些古今中外的“政治家”们之所以先后产生类似的错误构想,完全是由于时代认识的局限、个人见解的粗疏。
客观评价李鸿章,不仅关乎一个历史人物在后人心中的地位,这个原因是低层次的,甚至是不重要的,更有助于清楚地了解近代化过程中整个中国官僚层、制度设计层的优缺点,也能让后世更好地汲取好的经验,同时避免再犯类似的历史性错误。
李鸿章去世后,梁启超写了《中国四十年来大事记(一名李鸿章)》,评论了这个时期的重大历史事件和李鸿章的一生,文中有毁有誉,皆语出有据,可谓字字珠玑,今日读之仍颇受启迪:
“……谤满天下,未必不为伟人。”
“若以中国之失政而尽归于李鸿章一人,李鸿章一人不足惜,而彼执政误国之枢臣……而我四万万人放弃国民之责任者,亦且不复自知其罪也。”
“西报有论者曰:日本非与中国战,实与李鸿章一人战耳。其言虽稍过,然亦近之。不见乎各省大吏,徒知画疆自守,视此事若专为直隶满洲之私事者然,其有筹一饷出一旅以相急难者乎?即有之,亦空言而己。乃至最可笑者,刘公岛降舰之役,当事者致书日军,求放还广丙一船,书中谓此舰系属广东,此次战役,与广东无涉云云。各国闻者,莫不笑之,而不知此语实代表各省疆臣之思想者也。若是乎,日本果真与李鸿章一人战也。以一人而战一国,合肥合肥,虽败亦豪哉!”
“中国俗儒骂李鸿章为秦桧者最多焉。法越中日两役间,此论极盛矣。出于市井野人之口,犹可言也,士君子而为此言,吾无以名之,名之曰狂吠而已。”
“若夫吾人积愤于国耻,痛恨于和议,而以怨毒集于李之一身,其事固非无因,然苟易地以思,当夫乙未(1895年)二三月、庚子(1900年)八九月之交,使以论者处李鸿章之地位,则其所措置果能有以优胜于李乎?以此为罪,毋亦旁观笑骂派之徒快其舌而已。”
“李鸿章之败绩,既已屡见不一见矣。后此内忧外患之风潮,将有甚于李鸿章时代数倍者,乃今也欲求一如李鸿章其人者,亦渺不可复睹焉。念中国之前途,不禁毛发栗起,而未知其所终极也。”
梁启超在评价李鸿章主持晚清内政外交的失败时这样说道:“所以失败之故,由于群议之掣肘者半,由于鸿章自取者半。其自取也,由于用人失当者半,由于见识不明者亦半。”55
梁任公的评价无疑是公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