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回到台湾后,驻地在新竹杨梅,离台北不算太远。我每个周日假期都到父亲的病床边陪着他;自己当了兵,曾站在金门古宁头眺望大陆,曾在营地里捡拾古宁头战役中被同胞就地掩埋的共产党军人枯骨,曾陪着那些归不得家的老兵喝酒高唱“我的家在山的那一边”,我这时才能体会父亲那一代人在台湾的挫折与对故乡的想念。他们从来没有离开那战场———即使现实的战场已化为每日柴米油盐的生活压力,即使战场已成为官场、商场上的尔虞我诈,他们还是生活在仁安羌、四平战役的艰苦与荣耀记忆之中,还是以黄埔军人自诩。有一天我进入父亲的病房,病床是空的;一个护士察觉我的惊恐,她对我说,放心,王先生是去做检查。我与那护士坐在空荡的病房内。她对我说,你是王先生的儿子罢,你父亲常提起你,他很以你为荣。我听了心如刀割;混了几年小太保,又两次考大学失败,除了为赚点零用钱而在报上发了几篇散文外,我有什么可让父亲感到光荣的?在我退伍前半年,父亲终于去了。那晚台北荣民总医院打电话到军营里,营长要他的驾驶员立刻送我到火车站。到了医院,见到父亲容颜安详地躺在床上,我并未感觉特别悲伤;只是觉得,小时以来父亲一直佑护着我们的伟岸身躯,为何此时小了许多。办完父亲的丧事,半年后我在军中服役期满。往后的六个月,我每天至少花上15个小时读书,后来考入师范大学历史系;推动我的,以及后来一直推动我读到哈佛大学的,是我对父亲的感念———他以我为荣。
六
那一年,1974年,我与几位眷村朋友一起到台北上大学。其中有一位是与我同年的杨海诚;他与我相同,服了两年兵役后才考上大学。这一年,以及次年,我两度陪他到乌来山区找他大伯父;为的是,海诚奉他父亲之命,到山里劝这位老人家下山养老。过去我便听父亲说过,海诚的大伯是孙立人将军麾下的一名虎将,仁安羌战役主攻的营长之一。老人住在曲尺山区一条山道的尽头,那原是一个矿场,后来被封闭,老人单独住在废弃的办公室中。他整年大多只靠三种食物过活:自己养的鸡,溪里的虾子与到处可采得的一种红色野菜。那时年已近八十的他,白天仍能生龙活虎地修理鸡圈,教我们如何在溪中放虾笼。晚上,饭后两杯酒下肚,他委顿地卧在躺椅上,这时才像个近八十岁的老人。我这时已在历史系读了些中国近现代史,对远征军及仁安羌战役十分感兴趣。而这位杨伯伯,正是历史的见证,“口述历史”的绝佳采访对象。然而让我感到失望的是,这场伟大的战争,在他说来竟是如此的稀疏平常。他说,盟军要提供他们最好的武器,但他们只要迫击炮。他说,孙将军的部队将迫击炮使用得出神入化。他们便是如此,将炮弹吊射入日军躲藏的战壕中,让敌人没地方躲。听着听着,我不再是历史系的学生,又变成了当年眷村里听远征军故事的小孩。杨伯伯说,他认得父亲,“你爸爸在四平,守车站到邮局,那一仗打得漂亮!”但说到下山养老,他坚决不肯。他说,他不想再吃国民党与蒋介石一口饭!这也是我在眷村中常听说的:某某卖烧饼的、打煤球的,过去事实上是“国军”将领,丢掉大陆后,从此不肯向国民党、蒋介石低头讨饭吃,宁可过着清苦自食的日子。
七
我研究所毕业后,台湾进入一段所谓“后殖民时期”。二战前在台湾的日本人被歌颂为建设台湾的先锋,台湾民主法治的根源。相反地,由大陆来台的老兵们,或被认为是屠杀台湾人民的刽子手,或被骂为吃台湾米却心向大陆的叛徒。在政界与知识界,“转型正义”被喊得满天价响;其意是台湾要转型进步,就必须追究蒋介石及其追随者的责任,要他们为正义付出代价。这又是另一场战争,所幸父亲已脱离了这人间战场。
后来在我30年的历史学术生涯中,常狂称自己的研究是“从新石器时代到社会主义新中国”的我,却从不研读抗日与国共战争的历史。对我来说,那是个人记忆中的一片圣土,我不愿学术知识污染了它。在那儿,有像鸡那样大的蚊子,有让辗过它的吉普车跳起老高的大蟒蛇,有孙将军带着他的弟兄脚下踩着蚂蝗毒蛇穿过雨林,有摸进军营以橄榄大的红蓝宝石换面包的印度人。在那儿,没有民族战争,没有同胞相残,没有仇恨,没有恐惧。所有的都已成为过去,只有我父亲及眷村中的叔叔伯伯们赖以维生的战争记忆,以及我对他们那一代人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