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回想紫光阁座谈会,康生一定也知道了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我,心里自然是得意的,他在草坪上表示出的少有的热情,大概就是这种心态的反映。建国后,他一直在养病,那年刚出来工作。”
文章摘自《新文学史料》1998年02期(有删节) 作者:蒋祖林 原题为《回忆母亲丁玲〔四〕──一九五七年前后》
在这些日子里,妈妈对自己“反党集团”问题的解决是乐观的。但是毕竟问题正处在解决的过程当中,所以,她不愿意到处串门,也不主动邀请人来家做客,她不想因此而又生出什么枝节来。
考虑到社会的复杂性,妈妈对于不熟识的人,尤其是新闻界人物的来访,抱着相当谨慎的态度。有一天,说起因为我回来家里修房子的事。妈妈说:“那天搭席棚,工人从门外往院子里拿竹竿、席了,大门洞开着,正好《文汇报》的两位名记者浦熙修、姚芳藻来,见大门开着就闯了进来。我本不见记者,就怕生事,但她们已站在院子里了,我只好从屋里出去同她们谈了几句。她们问我:‘社会上传说丁、陈问题,到底是什么问题?’我回答她们:‘我不知道呀!我有什么问题?’她们说:‘有的教科书上选编了你的文章,现在都删去了,是为什么?’我说:‘教科书上选编我的文章,我根本不清楚,更不知道删去与否。’她们问:‘这次党在全民当中整风,作家协会的谜在哪里,盖子该怎么揭?’我说:‘这在邵荃麟的整风报告中都谈了,我不知道还有什么盖子?’她们问:‘党组是不是在开会?’我说:‘不清楚,没有接到通知。’她们说:‘不是今天下午党组开会吗?’我仍推说不知道。她们再三问,我便说:‘是否开会党组知道,你们问党组好了。’并且向她们表明,我是一个共产党员,党组不能告诉你们的,我也不能告诉你们。就这样送走了她们。”
妈妈又说,“也真是凑巧,大门从来都是关上的,只开了这么一小会儿,就让她们碰上闯了进来,若不是这样,我就让夏更起在门口把她们的来访谢绝掉,推托我不在家。”平日,对不熟识的来客,夏更起都是请他们在门房稍坐,他先进来通报。妈妈说:“我这问题是党内问题,应在党内解决,通过党的组织解决。可是从去年年初到党内传达作协党组给中央的那个报告起,这个问题就被他们搞得党外、国外都知道,现在连民主党派的报纸也找上门来。”不想,后来这又成了她的一大罪状。
从颐和园搬回家后,有一天,妈妈高兴地说:“聂鲁达到中国来了,作协通知我,要我以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的身份代表作协宴请他。”智利诗人聂鲁达是她比较熟识的一位外国著名作家。1951年秋,她曾陪爱伦堡与聂鲁达去上海、杭州访问,相处甚洽。不言而喻,她为再次见到这位她所尊敬的作家而感到心情愉快。此外,在6月初开过三次作协党组扩大会之后,安排她作为主人宴请聂鲁达,不由得不使她觉得这也是一个好的兆头,预示她的问题会得到平反,从而增添了些许乐观的成分。我听后,也产生了乐观的情绪。她去宴会之前,梳理好头发,换上一件银灰色的连衣裙(为灵源饯行,也是穿的这件连衣裙),走进客厅,开心地站在原地转了一圈,问道:“如何?”我说:“很好,挺合身,样式也好,颜色也好。”妈妈高高兴兴地走了。宴会完毕回家后,还兴致勃勃地述说宴会上的情况:谁谁参加,如何坐的,席间与聂鲁达谈了些什么,等等。
比宴请聂鲁达稍早一点,她去中南海紫光阁参加了中宣部召开的座谈会,去时心情很愉快,开完会回来心情也很好。她说她在会上见到了周总理,会议中间休息时,还在草坪上同康生聊了一会儿。这个会,有宣传、文艺等方面人士参加。
二十年后,在太行山下的嶂头村,她详细地向我说了那次紫光阁座谈会的细节。经受了这么多年磨难的她,回顾这段往事时,语气平淡,好似在说一件别人的故事。她说:“那天会议,我坐在郭沫若后面,周总理走进会议室时,我们都站了起来,周总理先同郭沫若握手,他看到了我,这时,我觉察到总理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意外的神情,但一闪即逝。他微笑着向我伸出手来,同我握了手。当时,我没有对我的这个细微的感觉加以仔细思量。在反右派斗争,那一场批判、斗争我的风暴过去之后,回想起周总理那感到意外,却一闪即逝的目光,我想,也许他那时已知道中宣部决定进一步开展对我的斗争,没想到我还会出现在这个座谈会上吧!会议中间休息时,在草坪上遇见康生,他竟有兴趣天南海北地同我聊了差不多二十分钟。我当时就有点纳闷,只觉得此人城府之深,让人难以捉摸。1938年,他在群众中扬言,说我在南京自首。我知道后向毛主席诉说:‘康生凭什么这么胡说,他有什么根据?’1940年,中央组织部为我这段历史作了结论,否定了康生的说法。自那时起,我同康生之间彼此都没有好感。在延安,有一次在毛主席那里,毛主席还向我说:‘你去看看康生同志嘛!’我也没有去,心想:我同康生又没有工作关系,我去看他干什么!回想紫光阁座谈会,康生一定也知道了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我,心里自然是得意的,他在草坪上表示出的少有的热情,大概就是这种心态的反映。建国后,他一直在养病,那年刚出来工作。”
至于妈妈的这个感觉是否正确,紫光阁座谈会时,是否已作出了进一步开展对她的斗争的决定,我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