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芸生是在得到毛泽东口头请柬后才下决心北上解放区的。他北上的目的很清楚,初衷不改,不想为官,文章报国,为《大公报》事业继续奋斗。这是得到最高层明确承诺的。然而,他还未踏上解放区的土地,就得知天津《大公报》被易名为《进步日报》,重庆《大公报》也被改为中共重庆市委机关报《重庆日报》。《大公报》的同仁们,在后来的政治运动中都先后不同地经历了悲惨的命运,杨刚、范长江自杀了,蒋荫恩、孟秋江“文革”中被迫害致死,许君远、徐铸成、徐盈、彭子冈、赵恩源、李纯青、萧乾、陆治、朱启平等都没有逃过厄运。1957年,王芸生由于得到毛泽东的亲批,才逃过一劫,没有被划为右派。1980年5月在北京逝世,结束了半生辉煌、半生忧郁的一生。
这场笔战中,站在拥毛立场上的另一重要媒体,是聂绀弩担任编辑、由储安平创办的《客观》杂志。储安平的结局已为世人所熟知。
而曾为捍卫毛词挺身而出的聂绀弩先生,则是中国现代作家中少有的传奇性人物,一生大起大落,饱经沧桑。他1920年代考入黄埔军校第二期,参加过国共合作的第一次东征,后又考入莫斯科中山大学。他是周恩来的学生,曾与邓小平、伍修权、蒋经国同窗;他曾与毛泽东彻夜谈诗论文;鲁迅逝世时,他是八名抬棺者之一。1955年,他在胡风事件中受牵连被隔离审查,1957年“反右”中被打成右派,“文革”中又因“现行反革命罪”被判处无期徒刑,并长期在北大荒劳动改造。
聂绀弩为毛辩护填写的这首《沁园春》不能说是成功之作。也许正应了“文章憎命达”、“愤怒出诗人”的古训,建国后聂绀弩落难时的诗作,主要由“三草”(北荒草、南山草、赠答草)组成的《聂绀弩旧体诗全编注解集评》于2009年11月出版,倒是在当代文学界产生了强烈反响。首发式上,有学者指出,聂绀弩的诗是“一代儒林痛史”。在长期流放北大荒劳动和坐牢的岁月里,聂绀弩事事入诗,给后人留下了一部可贵的诗史。下面从中选取两首,一首是与当年的拥毛词同调的《沁园春·赠木工李四》:
马恩列斯,毛主席书,左拥右摊。觉唯心主义,抱头鼠窜,形而上学,哑口无言。滴水成冰,纸窗如铁,风雪迎春入沁园。披吾被,背加皮塔尔,鱼跃于渊。
坐穿几个蒲团,遇人物风流李四官。藐鸡鸣狗盗,孟尝宾客;蛇神牛鬼,小贺章篇。久想携书,寻师海角;借证平生世界观。今老矣,却穷途罪室,邂逅君焉。
另一首是《挽雪峰二首之一》:
狂热浩歌中中寒,复于天上见深渊。
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锥心坦白难。
一夕尊前婪尾酒,千年局外烂柯山。
从今不买筒筒菜,免忆朝歌老比干。
这两首诗词,无论艺术水平还是思想水平,得到了人们更多的首肯与赞赏。特别是“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锥心坦白难”一句,夏衍赞道:“真是深刻的名句。”老报人曾敏之称此句,“高度概括了知识分子在历次政治运动中的痛苦遭遇”。
郭沫若逝世于1978年,他在建国后基本充当了新中国“文化班头”的角色。这位曾经叱咤文坛的文化领袖,20多年后因在解放前的名作《十批判书》中批评秦始皇,在“文革”中受到毛泽东的批评。
郭沫若在“文革”中的“风派人物”作派,一直为人诟病。建国前,在白色恐怖之下,曾经写过讨蒋檄文《请看今日之蒋介石》的郭沫若,这样歌颂毛泽东:“在一万公尺的高空,在图-104的飞机之上,难怪阳光是加倍地明亮,机内和机外有着两个太阳!”(《题毛主席在飞机中工作的摄影》)他也曾这样歌颂“四人帮”中的首要分子江青:“亲爱的江青同志,你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你善于活学活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你奋不顾身地在文化战线上陷阵冲锋,使中国舞台充满了工农兵的英雄形象。”(《献给在座的江青同志》)1976年毛泽东逝世后,“四人帮”被粉碎,郭沫若作了这样一首《水调歌头》:
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政治流氓文痞,狗头军师张。还有精生白骨,自比则天武后,铁帚扫而光。篡党夺权者,一枕梦黄粱。
野心大,阴谋毒,诡计狂。真是罪该万死,迫害红太阳!接班人是俊杰,遗志继承果断,功绩何辉煌。拥护华主席,拥护党中央。
“文革”结束后,有人在《人民日报》撰文,指责他“软软腰肢,弯弯膝盖……朝秦暮楚,门庭常改”;讽刺他“大风起兮云飞扬,风派细腰是弹簧”。即便如此,他在“文革”中亦未能逃脱悲惨结局。1966年夏,“文革”开始,全国掀起一股“扫四旧”的狂飙,郭沫若为长篇小说《欧阳海之歌》所题书签被人揭发隐含“反毛泽东”的字样。狂热的红卫兵开始冲击郭沫若并限期让他“交待罪行”,郭沫若大难临头。周恩来得知情况,提前把他秘密转移。此时的郭沫若百感交集,遂写一首《水调歌头》以排遣郁闷,并解释真相:“《欧阳海之歌》书名为余所书,海字结构本一笔写就。有人穿凿分析,以为寓有‘反毛泽东’四字,真是异想天开。”词中有“堪笑白云苍狗,闹市之中出虎,朱色看成蓝。革命热情也,我亦受之甘。”之句。
的确“白云苍狗”,1967年春到1968年春,一年之内,郭沫若的两个儿子在“文革”风暴中先后被逼死或自杀。1967年4月,三子郭民英在部队自杀身亡,明明是冤死,郭沫若仍向组织写信,进行自我批评,“我没有教育好子女”。1968年4月,二子郭世英被北京农大歹徒绑架关押,他连周总理也不敢告知,还言不由衷地说:“我是为了国家好啊!”儿子后来被打死了还是不敢说话,只是默默抄写儿子留下的日记……
针对历史上郭沫若与王芸生的笔战,学者谢泳曾写过一篇题为《郭沫若与王芸生,谁看清了历史?》的文章,指出:“应该说真正看清中国史的不是郭沫若,而是王芸生。”此言确当与否,当由读者判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