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琳带着全家人来向他告别。四天以前,她就写信给江泽民,转告“邓小平的嘱托”:不搞遗体告别仪式,不设灵堂,解剖遗体,留下角膜,供医学研究,把骨灰撒入大海里。现在,她心里明白这是最后的告别了,只是非到别人说出来,她是不愿意让这种可怕的想法在脑子里面成形的。当时她只想说:“老爷子,我在喊你!你听见了没有!”可是他什么也听不见了。劳累的一生已经终止,战斗的日子已成往事。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那时是21:08。当晚京城晴空万里,皓月当空。
最先向遗体告别的是他身边的那些工作人员。“眼睛一闭,总觉得首长还在办公室坐着。音容笑貌老是摆脱不了。”王世斌说,“说实在的,就是跟家里人一样,跟自己父母一样。”另一个人是黄琳:“他的角膜也贡献出来了,遗体也捐作医学研究,最后,骨灰也撒到祖国的大海里去了。”说着说着就又哭起来,“他什么都没有留下,所以我想只能是把他默默地装在我们心里。”他的确什么也没有留下来,秘书接到命令,把他留下的衣物全都烧了。他们带着他的内衣、外衣、鞋子和袜子,来到一座锅炉房,把这些东西一一投进炉膛,烈火青烟中,看到一件带着窟窿的内衣,眼泪再次掉下来:“这么伟大的一个人物穿着破了的衣服。谁能相信啊?”
宣武门大街上的新华社夜班值班室,得到了那份早就准备好的讣告。一阵混乱之后,大家终于想起该做什么,于是立即中断正常的新闻,把那份讣告播发出去。那天深夜,睡觉晚的人如果打开电视或者收音机,都能听到播音员哽咽的声音。
不过,大多数中国人没有在深更半夜打开电视的习惯,就算是喜欢夜生活的人,此时也正在泡酒吧呢。人民日报社有个记者听到消息,立即从床上跳将起来,跑到街上去。这时已是凌晨3点。这记者拦住一个行人就问:“邓小平去世了,你有什么话要说吗?”那人摇摇晃晃,嘴里冒着啤酒的味道,打着饱嗝,先是以为遇到拦路抢劫的强盗,后来又以为是警察,等到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以后,他说:“是吗?我还不知道。”
不能说老百姓不关心这位老人,只能说记者的消息过于灵通,神经过于敏感。第二天凌晨,全世界都知道了。播音员在电台和电视上哀声宣告,一遍又一遍,几百个城市里面,哀乐一刻不停,公共汽车全都披着白花和黑色丝带。香港的38个地铁站,哀乐持续了十分钟。一列火车正从香港九龙出发驶往广州,忽然汽笛长鸣。在北京,三○一医院附近的五棵松路口,成了人们聚集的地方,市民知道他的灵车将从这里走过,就在那里等着。“我一定要送送他。”一位82岁的老人一边抹泪一边说,“毛主席让我们站起来,邓小平使我们富起来,都功比天高。”有一帮年轻人中竖起了一面旗帜,上面写着:“再道一声:小平您好。”事后知道这是北京大学、北京工业大学、中央民族学院的学生,他们人人手捧邓小平遗像。有个中年男子不由自主地双膝下跪,旁边一个三尺女童,双手抱着个小花圈,上面挂着挽联:“邓爷爷我想您,孙女思思鞠躬。”人群中还有个人名叫方子青,是天津武清县的一个农民,他和妻子乘汽车,转火车,赶了120公里路来到北京,直奔这个路口,站下就不走了,说是来给小平同志送行。“是他让我们吃饱了穿暖了。”他哽咽着说。
24日,星期一,早上9:34,一辆面包车驶出医院,载着灵柩,披着黑纱,在警车护卫下,缓缓西行。街两边站满人群,灵车一过,悲声四起,蓝天忽然阴云密布,哀乐徘徊在都市上空。从五棵松到八宝山殡仪馆,有2500米。笔直的一条大道,连个弯也没有。1949年共产党占领这座城市之后便拓宽了这条路,普通的百姓老爱说它是“黄泉路”,可是党的高级领导人喜欢说这是“去和马克思做伴的路”。从那以后,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走到这条路上,最早是任弼时,然后是周恩来、朱德和毛泽东,然后是胡耀邦和陈云,而这时,邓小平也在这条路上,渐行渐远。
可是没有人把1997年和1976年混为一谈。毛泽东去世时,一种压倒一切的恐惧感弥漫在全中国。那时候中国人心里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是:“他领导了那么久,现在谁来领导我们呢?”可现在,中国人还会有那种恐惧升起的感觉吗?老百姓似乎挺平静,没有震动,没有抽泣,没有眼泪,也没有那么多想入非非。“他走了,总会有人来的。”一个出租汽车司机这样说着,打开收音机,里面流淌出一首新的颂歌:
我们唱着东方红,
当家做主站起来;
我们讲着春天的故事,
改革开放富起来;
继往开来领路人,
带领我们走进那新时代。
他的墓地在大海里,他的葬礼是在天上举行的,整个过程充满了浪漫情怀。在那如洗的碧空中,一架飞机孤寂地盘旋,机舱里满是鲜花的芬芳,芬芳中安卧着已经化做灰烬的伟人。他的亲属、生前好友、党的高级官员守护在左右。卓琳跟在骨灰盒后面,只等舱门开启,便一把骨灰,一把鲜花,又一把骨灰,又一把鲜花,纷纷撒向蓝天,让它们随风飘去,落在海中。毛泽东的后人把他留在天安门广场上,让后人世世瞻仰;邓小平却让自己葬身大海,从此杳无踪迹。在我们的记忆里,只有他所信任的和信任他的周恩来,和他同在一个境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