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连队一些骨干和军宣队一起回了北京,共同总结前一段揪“五一六”中的问题。赵也去了。过了几天她回来后,趁没人时责备我说:“你吃饱了撑的去和老王握手!”我吃了一惊,心想老王主动和我握手的事,我没对任何人讲,她怎么会知道?原来他们在京一起总结前一段运动情况时,是老王自己突然说:“临来时,大家和我们握手告别,没想到‘五一六’审查对象刘镰力也混在里边,过来和我握手。”我听了以后,心里一下子像是吃了一颗苍蝇。我跟赵说了实情,赵说:“他一定是发现美协有人看见了,怕人家告他丧失立场。美协那几个人,恨他们恨得牙痒痒。那几个都是正派人。”
过了不久,新军宣队来了,最高领导是杨副政委,他是师政委,剧协的老司机李光华开车去接的他。李光华回来后,趁在食堂吃午饭,故意坐到我旁边,十分兴奋地偷偷跟我说:“我都说了!他们怎么整你,我全跟杨副政委说了!”当时派到我们连的军宣队是张部长和他的通讯员小王。张部长为人温厚稳重,政策性很强。没过几天,杨副政委和张部长一起找我谈了话,听我叙述了被审查的全部经过。我一口气谈了三个多小时,他们听得很认真,然后杨副政委问我:“你说你不是‘五一六’,你估计会不会有人说你是‘五一六’呢?”我想了想说:“我觉得不会。我不是‘五一六’,怎么会有人说我是‘五一六’呢?”当时我不明白杨副政委为什么那样问我,但他们听了我的话以后,却十分恳切地对我说:“如果真如你所说,你不是‘五一六’的话,那你经过这次审查,今后就有免疫力了,就什么都不怕了。”那是我在被审查后最为高兴的一天,因为我觉得我终于看到了希望。
有一次我去井台挑水,两大桶水压得我一溜歪斜。这时恰巧张部长的通讯员小王看见了,他立刻走过来,一言不发,一口气替我把水挑到了家。没想到小王替我挑水的事一路上被许多人看见,无形中成了一种信号,不少过去的好同事,都惊喜地偷着对我说:“不简单哪,军宣队替你挑水啦!”结果就好像暗中开了禁,从此大家敢和我说话了。
过了不久,赵排长向我宣布,说连队里研究过了,以后没有人再监视我,我可以自由行动了。有一次恰好连里改善生活,包饺子。我因为从小不吃肉,而赵也不爱吃肉,所以连里特准我俩自己包素饺子吃。我们去食堂领了韭菜,赵突然说:“咱们还应该领几个鸡蛋,他们吃肉,咱们吃几个鸡蛋总不为过。”于是她又跑回食堂,我就站在墙根儿下等她。那正是连部门口,我正在那里捧着韭菜低头等着,突然听见一个声音说:“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无所畏惧。”我吓了一跳,抬起头来,见是连指导员、著名漫画家江有生正站在连部门口的台阶上。他说话时眼睛没看我,看着天。我不知道他在跟谁说话,就左右看看,可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他和我。说完这句话,他仍然不看我,就又走回了连部。我当时感动极了,我知道他这话是说给我听的。
到了夏天,干校革命群众按部队的规矩,各班选五好标兵,每人都要写一份学毛著的思想总结。审查对象不参加选标兵活动,但同样要认真检查思想,写总结。我经过将近一年的审查岁月,突然产生一个强烈的冲动,就是我要写出我对审查的真实看法。
晚上当我提起笔来开始写的时候,突然感到自己是不是太轻率了?自己现在还是审查对象,“五一六”的问题还没有弄清,怎么有权利去写什么审查是错误的?自己再是好心,现在也不是说的时候啊!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挨批斗凑材料吗?
果不其然,过了不久,美协的一个“五一六”审查对象带着申诉材料从干校逃跑,到北京去上告,结果被抓了回来;曲协的“五一六”审查对象互相“串连”;舞协还死了人,这自然都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干校一下子变得气氛肃杀,全干校开大会,揪斗“五一六”进入新高潮。我实在庆幸自己没有写那个材料。当时许多同情“五一六”分子的人也挨了揪斗。那些天,军宣队一再找我谈话,问连指导员江有生和我有什么接触。我说他是美协的人,我从没和他说过一句话。军宣队说:“他自己都交待了,你还不肯交待!回去写个材料来!”后来我想,他说的那句“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无所畏惧”是毛主席语录上的话,即便说了也没有错,于是就把这一情况写了交上去了,并特别写明他是冲天说的,不是对我说的,只不过我听了以后觉得毛主席的这一教导对自己是个鼓励。但写了以后,我心里总是很不安,总觉得有些对不住江有生。
那时候干校已由宝坻县的北清沟搬到了静海县的团泊洼,并已全部住进自己盖的宿舍里。当时已到冬天,没有什么活儿,主要搞运动。一天下午,我和赵正坐在宿舍里,忽听食堂里一阵阵的口号声,不时又有“义正辞严”的训斥声、批斗声,但听不清说什么。赵告诉我,美协正在批斗江有生。我听了以后,难过极了,我不知道我写上去的材料是否成了批斗他的炮弹,我极力给自己宽解,我那材料里写了他是冲天说的,没对我说,但是他说的话,毕竟只有一个“五一六”审查对象听得见。用毛主席的话去鼓励一个“五一六”分子,能没“罪”吗?我听着那边一阵一阵的批斗声,就像一鞭一鞭抽在我的心上。我在灵魂深处实际已经承认我是顶不住军宣队的压力,才写了那材料的。其实他说那话时,真的只有天听得见,我听得见,绝没有第三个人听见,我完全可以顶住不说。尽管后来我知道揪斗他主要是因为他和美协的其他“五一六”审查对象的接触,但我始终不能原谅我自己。钱钟书先生在给杨绛《干校六记》的小引中写道:《干校六记》理论上该有七记,那就是“记愧”,惭愧自己在运动中的怯懦。我觉得钱先生说得很对。
这个严酷的冬天过去以后,又到了春天的大忙季节,揪斗“五一六”渐趋平淡。到林彪一伙折戟沉沙温都尔汗,运动的重点就改为批林批陈。当时干校的军宣队不断撤退,干校的学员不断被各单位要去而回京。到了1973年,我也被北京语言文化大学要去。临行,连长把我叫去,给我的结论就是像“莫须有”一样著名的那句话:“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材料销毁,结束审查”。就这样,我一下子又从“阶级敌人”变成了“革命群众”。
在严酷的运动中千方百计以真情待我的那些善良的群众,我将永远不会忘记,并将永远视为我心中的一份珍贵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