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成了他永远的文章宗师。
胡兰成以后著书多种,都努力在追步张爱玲,力图达到或超越她的高度,尽管文章类型不同,取得是完美、精致、和谐的标准。没有张爱玲,他自认不会写《山河岁月》,也不会写他的《今生今世》。他本以为《山河岁月》可及得上了,可看到了张爱玲大陆解放后写的《赤地之恋》,他自感还是及不上。
这,是他看走了眼。他将《赤地之恋》看作写大陆解放后社会现象的最高之作,其实这部作品政治领先压倒了艺术,压到了艺术几至没有,所描摹的现实成了赤裸裸的虚假。这一时期张爱玲创作的其他作品基本上也可作如是观。张爱玲最好的作品还是她的《传奇》,《传奇》中的《金锁记》和《倾城之恋》。说张爱玲天才,也是指她的艺术才华在瞬间急速和集束地闪耀爆发,以后的作品只是余光残烬中的闪烁了。当然,说《赤地之恋》不好,也不就是指胡兰成的《山河岁月》怎么出色。
有些地方他没看走眼,比如,他早年在名为《皂隶?清客与来者》一文中称赞张爱玲的《封锁》“非常洗练”,“简直是写的一篇诗”,然后评价道:“我喜爱这作品的精致如同一串珠链,但也为它的太精致而顾虑,以为,倘若写更巨幅的作品,像时代的纪念碑式的工程那样,或者还需要加上笨重的钢骨与粗糙的水泥的。”可张爱玲不久在《自己的文章》中却写道:“一般所说的‘时代的纪念碑’那样的作品,我是写不出来的,也不打算尝试,因为现在似乎还没有这样集中的客观题材。我甚至只是写些男女间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没有战争,也没有革命。”
原来人们以为,这是张爱玲回应迅雨(傅雷)《论张爱玲的小说》中对她的批评,现在根据胡兰成和张爱玲两文发表的杂志和时间以及这一句“时代的纪念碑”来看,可以判断张爱玲回应的是胡兰成[18]。胡兰成说得本不错,张爱玲说得也不错,不是自谦,张爱玲的笔调确写不出“时代的纪念碑”。但胡兰成真正与张爱玲相识相爱后,却像是不再有信心坚持以往这一看法,从他看走了眼,从他以后认为《赤地之恋》简直可比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他大概认为张爱玲是可以写“时代的纪念碑”式的作品的。
由张爱玲,胡兰成还有几项具体的得益。简单地说就是:
其一,张爱玲肯定中国地方戏曲以及民歌野调的价值,这些原本是胡兰成自小就熟悉的,但他没有自信,经由张爱玲的提醒和强调,他才重新有了信心。
其二,他自觉不自觉地学用张爱玲的句式,蕴藉,淡泊,语带微讽,多用短句单句,段落间过渡快,自成一体。他在写《山河岁月》时,常常感觉到沾染了张爱玲的笔调,曾笑自己说“吃张的馋唾水了”。
其三,那就是行文中不避方言俗语。如上面这句“吃张的馋唾水了”,本有现成的相当的一句“拾其余唾”,但他不用。
张爱玲是好此道的,最多用的就是上海一地的方言,说自己以自己文章为稀罕:“稀奇弗杀”,上面引过的她与胡兰成读古乐府诗,“夫婿从门来,斜倚西北眄”,张爱玲笑解“眄”字,就是上海话中的“眼睛描发描发”,确是准确而生动。
胡兰成在与张爱玲相识前,文中绝少方言俗语,而到写《今生今世》,却是无章不有,使用了大量的上海方言俗语,不懂沪语的不会懂,只能联系上下文猜出个大概意思,猜出了,也不会懂得其中所包含的全部情绪和特别意味。如:
“叫得来调子来得个好”(来得个好:真正的好、特别的好之意);
“年纪已到坝”(年纪已到这个地步之意);
“吃了一顿生活”(打了一顿);
“事情撸平了”(撸平了:解决了,但含有用一定的手段解决之意);
“讲闲话六开”(六开:爽快、大度之意);
“推扳不起”(不能有差池之意);
“几何可恶”(几何:用以加重语气的副词,有多么、多少、怎么这么之意)。
还有许多沪语中的名词、形容词如:雾数(潮湿气闷使人难过的状态)、落位(轻松、舒服且得意)、板要(一定要、真的要、难道要)、小众生(小畜牲)等等。
因为有官方统一用语的标准在,一般公认,中国的北方作家在这一点上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