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的是,杨美玲从业在“文革”时代。“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男同志能办到的事,女同志也一样能办到”。领袖在召唤,各行各业都出现了和男子汉比高低的女性:大庆有女子钻井队;大寨有铁姑娘队;天上有女飞行员;海疆有海岛女民兵;大漠戈壁,兵团女知青一样泥里滚、水里爬。有的行业好像专门考验女人的体力,越是劳累吃苦,越要招收女工,彰显新时代女性无所不能。于是女人杀猪,顺应时代,喷薄而出。
革命崇尚暴烈,崇尚力量。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从容,那样温良恭俭让。女人若不愿意脱离革命,就请把自己变成男人吧。杨美玲便这样走向屠宰场,成为先进模范。
从审美的角度看,杨美玲杀猪更是不可思议。
与壮美对峙,女性的美是柔美。细雨微风,杨柳婀娜,说的都是女性的特征;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在意的是女子的秀美。即便是劳动人民家庭,也会注意让女性尽量干轻活,干细活,以保持女性完美的身材和细嫩的肌肤。宽腰松胯,四肢变形,骨节肿大,粗皮糙肉,没有任何女性会以此为美。体现在行业选择,女性尽量避免从事诸如屠宰、兽医、小贩、乞丐等职业——这并非阶级偏见。由职业要求和社会评价,女性养成了十分敏锐的“耻感”。羞怯就是女性突出的性格特点。从杨美玲杀猪,我们可以看到,“文化大革命”正是由劳力活开始,到粗糙崇拜,到祛除耻感,一步一步围剿女性美的。
我还要说一件更悲惨的事。就在杨美玲杀猪的年月,我在一家兽医站,遇到几个刚参加工作的姑娘,她们的工作是给大牲口配种。她们每天都要伸出胳膊,通过一个长长的肉体甬道,探进草驴母马的体内,揉摸卵巢测试牲口是否发情,然后施行人工受精。一条胳膊全伸进去,脸面贴着马尾巴,在这个男人都耻于动手的地方,她们日复一日每天摆弄动物最羞涩的部位。她们也是学毛著积极分子,发言题目是:《为革命甘愿掏一辈子马屁股》。
即使是最革命的革命派,也不会赞成把我们的姑娘放到这样不堪的岗位吧。中国人对男女之事的表达最为含蓄,一般青年男女都忌讳在人前谈论。引申开来,动物的性话题也忌讳放谈,如农村打麦场驴马配种,一般妇女看到了,也会脚步匆匆躲开,所谓“非礼勿视,非礼勿言”。把最怕羞的女性摆到这样的位置,这种恶意十分残忍。如此粗暴地屠杀女性的羞怯,是谁的创意?“文革”中这种异化女性的路径,已经将女性美彻底铲除干净。你能看到到处都是对美的撕裂,彻底毁灭,不留残片。
毁灭一切美好,在“文革”中都有十分堂皇的名头:“破四旧,立四新”,“和一切传统观念实行彻底的决裂”。世界上哪个民族不是在全力保护他们的女人?为保护女神发动的征战朝朝代代。我们倒好,自己动手毁坏民族的花容月貌。陈毅将军诗曰:“有草名含羞,人岂能无耻。”在全面毁弃女性羞耻心的日子里,无耻释放,冲破了底线,一任自由落体。一个民族的耻感被强行阉割,由是一切无耻得以招摇过市,一幕幕荒诞残忍串场上演,面无羞赧之色。
几十年过去了,那几个掏马屁股的女子已经杳不可闻。倒是原平在近处,打电话过去问,朋友说杨美玲还在,退休好些年了。她后来调出了食品公司,不杀猪了。
还好,她没有献了青春献终身。
朋友说,当地人都知道她是上世纪60年代的美女,杀猪的美女——那当然,历史怎么能忘记这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