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我们到了二楼表哥的家批斗他的父亲韦丘。他的父亲是我姑父,当年跟着我父亲参加东江纵队,跟着“东纵”北撤后在淮海战役中打过仗。姑父是炮筒性格,说话快嗓门大,态度比我父亲“恶劣”多了。表妹是他最宠爱的孩子,大声问他为什么要反党反革命。他指着表妹大声地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走出家门参加革命了,什么叫反革命你比我懂吗?”他又指着表哥更大声地说:“我像你这个年龄时已经加入中国共产党了,我的党龄比你大两倍不止,你又懂什么叫反党?”他狠狠地把我们训斥了一顿,骂我们不在学校读书跑回家里撒野。我们这些毛孩子哪是他的对手,平时颇有自己父亲气势的表哥也不敢吭一声。批斗会变成我们乖乖地听他训话,大气不敢出,几个年纪小一点的更是吓得跑回了家。
原本我们计划继续到其他几家去批斗,被这样恶狠狠地训斥后,气泄了不少,干劲也没了,觉得灰溜溜的实在没有意思,散了算了。最后孩子们总结道,我的父亲态度不错,不像是反党分子。表哥父亲态度顽固而且恶劣,可以归入死不悔改那一类。
40多年过去了,我父亲早已于10年前离开人世。离世前他没有什么遗憾,“文革”早已只剩下模糊的记忆,没有人否认,父亲的一生清白正直。姑父依然在世,身板骨还很硬朗,只是声音不再洪亮,衣食住行都得表哥照料。几十年来,我们从来没有在父辈面前谈起过那场家庭批斗会,谁也不想揭开那不堪回首的一幕。只是表兄妹之间,有时还会讲起儿时往事,感慨良多。我们怎么样都想不明白,当年大家为什么会结伴去批斗自己最尊敬的父亲呢?在我记忆中,父亲全副身心扑在工作上,对工作要比对我们上心。说什么我都不相信父亲反党反革命,那出于什么目的我们要去批斗父亲呢?这个问题我想了几十年现在才有点眉目。
反思往事,我们那时的行为还是有点来龙去脉的。亲情本是与生俱来的天性,亲子之间不可能有不共戴天之仇。但是我们出生后至“文革”发生,十几年受的教育,恰好是逆天而行的教育,我们的意识里全是阶级斗争、非黑即白、你死我活、大义灭亲的教条。课本里充斥着一个个“英雄”的典型行为,天天要我们模仿学习:毛泽东和他的顽固父亲的斗争,彭湃夺取自己父亲的田地分给农民,彭德怀枪毙自己投敌的亲舅舅……告发亲人是间谍的少先队员、揭发父亲是奸诈资本家的共青团员、大义灭亲的地主子女……
我们被教育:亲情、私利在新社会是没有价值的,抛弃这一切的“英雄”才是我们值得仿效的楷模。大公无私、斗私批修是进步青年的必由之路。崇拜英雄,学习英雄,是那时的流行时尚。革命、造反,是那时唯一可以选择的生活。可以说,十七年的教育造就了文化革命的基础;文化的一元化,思想的一元化,使那时的青年失去自己的独立思考,失去自己的脑袋。
以至于“革命就是要革过去革过命的人的命”这么拗口的句子成为流行语,成为那时青年行为的准则。以至于大公无私,大义灭亲成为那时的行为标准。
再深入自省,也有自私的阴暗心理:父亲肯定完蛋了,我们这些“黑七类”小孩还要混下去,斗争父亲,博来大义灭亲的“好名声”,在同学和“革命队伍”里重获承认,未必不是“吃小亏占大便宜”的利益衡量。
只能说,“文革”,把我们愚弄成了没心没肺的傻子。值得庆幸的是,当年我们没有揭发父母(其实也没有东西可供揭发),没有脱离父母子女关系(还没有愚蠢到那一步),也没有动手打自己的父母(批判已经够伤心了)。
在后来的岁月长河中,当我们也为人父母后,我们终于懂得什么叫亲子之情,什么叫真善美。“文革”,一段需要时时反省、日日警惕的荒诞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