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如果不是有家人、有老屋、有亲人的坟在这里,梁鸿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曾经生活了20年的梁庄。走在路上,她总有迷失的感觉,“我的家乡怎么变成了这样?”
本文来源:《南方都市报》2011年3月2日AT04版,作者:马金瑜,原题:《从梁庄出发触摸中国乡村》
梁鸿·《中国在梁庄》
梁鸿是中国青年政治学院中文系副教授,人民大学文学院博士后,她分别于2008年、2009年间,用近5个月的时间深入河南乡村调查采访,完成了十多万字的纪实性乡村调查《中国在梁庄》,该作品选摘《梁庄》获得2010年度人民文学颁发的“非虚构作品奖”,同时获评《亚洲周刊》2010年度“非虚构十大好书”、《新京报》2010年度文学好书。
梁鸿家乡的豆面条和烩面是很好吃的,里面都加了一些芝麻叶或者红薯叶、萝卜樱子、南瓜叶子做成的干菜,大热天摘下晒干,冬天用水泡发,热气腾腾的面条里,就浮现出干菜诱人的暗绿色,散发出别样的香味,这样的一碗豆面条或者烩面,让离开家乡的人扯心扯肺。
梁鸿的父亲梁光正说,这是老祖宗留下的传统,算上梁家的祖辈们,吃干菜至少有100多年的历史。每逢荒年乱世,灾民饮食无着,干菜是最后赖以活命的食物,所以当地人家再穷也要晒一些干菜———谁知道哪一年又会饿肚子?饥苦成为梁家几代人记忆深处的感受。
不过在北京,梁鸿已经很难吃到地道的家乡饭了,近20年来,每天的电话、短信,成为她和家乡血脉的连接。“啊呀,你不知道,咱村里又出了个大事呀……那个谁谁谁……”日渐模糊的梁庄,在亲人们的描述中,渐渐清晰,乃至成为隐痛——对,那是故乡,可又是那样陌生;那是中国已经或者正在逐渐消失的40万个村庄中的一个。
陌生的故乡
每次回家,梁鸿特别喜欢坐在火车的窗户边,看着火车一点一点到了平原,一片绿色的庄稼地,庄稼地里突然有一棵树伸出来了,或者有一座坟,坟旁边有一棵树,还有远远的村庄,那么朴素,那么沉默,都让她感觉非常幸福,非常满足。回到梁庄,她也特别有归属感,早逝的母亲安葬在梁庄河坡上的公墓里,那里开阔,安静。梁鸿每次给母亲上坟,心头涌上的不是悲伤,却是平静与温馨,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1993年离开家乡后,实际上梁鸿很少回梁庄,更多的时候由姊妹们代她给母亲磕个头。在中国青年政治学院的讲台上,作为中文系的教授,她要教中文写作课,要作学术论文。然而,她越来越质疑这种虚构的生活:“我站在讲台上常常自问,我讲的这些,我自己相信吗?我的学问跟谁发生了联系?”她思念曾经生活了20年的穰县梁庄,一次次地,她在内心追问自己:从什么时候起,乡村成了民族的累赘,成了改革、发展与现代化追求的负面?已经有十年之久,写写故乡的冲动始终在她内心冲撞。2008年暑假,梁鸿终于回家了。
2008年7月3日,父亲带着姊妹们来接梁鸿。车门打开,早站在车厢门口的3岁儿子却突然哭着不愿下车,他指着地上说:“脏,太脏了。”大家哄堂大笑。车站到处是被雨水淋湿了的水果皮和废纸,苍蝇在垃圾上爬来爬去。来自北京的儿子有点被吓住了,看着接自己的亲人,梁鸿有点羞愧,事后狠狠地批评了儿子一通。
回梁庄的路上,梁鸿还在想念20多年前有鸭子飞过水面的坑塘(水塘)。那时候的夏天,青青的荷叶铺满整个坑塘,间或有粉红色的花高高地冒出来,随风摇曳,清香的莲子伸手可摘,水里还有鱼和螺壳。半个多小时后,梁庄村口到了,梁鸿记忆中清澈的开满荷花的坑塘,现在还不到原来的1/3,污水、树叶、苔藓和塑料瓶、易拉罐等各种生活垃圾漂浮在黑绿色的水面上。
村庄的主路两旁,现在盖起了一排排新房,有两层小楼,有平房,屋前都是水泥浇铸的大院子,高门楼、卷闸门,非常气派,但一把把铁锁无一例外地生着锈。偶尔,有人晃动在小路、田头、屋檐下,是老人和年幼的孩子。通向梁家老屋的路,几乎已被及膝的杂草和灌木封住。正屋屋顶上到处是大洞,地基倾斜,院墙坍塌。以老屋为起点往东看,竟是大片连绵的废墟,到处是瓦砾断墙,断墙角落还有倒塌了一半的锅灶,上面有落满灰尘的锅盖和铁铲。
而在梁鸿的童年和少年时代,老屋前面的树下就是梁庄的中心。夏天,每到吃午饭,这里就挤满了人,男人、女人一边说笑,传着闲言碎语,一边拿着盆子大的海碗吃面条。晚上,这里是歇凉的中心,到了半夜,还有人在这里摇着蒲扇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