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庄的西南边,则是一片离地平线三丈深的整齐的凹陷地,足足有上百亩,一眼望过去,非常平坦。
“连上砖场,这儿原来共有两三百亩地,典型的黑老土,地肥得不得了。五六月份麦黄梢时,一片金黄,那真是漂亮。现在这地,已经没法种了,因为没有任何营养了。”梁鸿的父亲梁光正说。
梁光正所说的砖场,建于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那曾经是改革开放后中国经济重新复苏的标志之一。80年代初期开始,村里有许多人都在这个砖场干过活,以挣得一家大小的日常支出和孩子的学费。到2005年,国家禁止使用实心黏土砖,砖窑废弃了,环绕砖场的是无数不均匀的大坑。这些年间,梁庄砖场到底挖了多少土,挖有多深,只要看看砖场旁边的那根电线杆就明白了———从电线杆的底座到它裸露出来的根部约有三丈深,四面的土全被挖走,电线杆成了一根孤零零的旗杆。砖窑前面的河坡如今也被削得几乎和地平线一样平———它曾经像城墙一样,抵挡过汹涌的河水。
灌溉梁庄田地的河是湍水,几百年前,它就流经这里。北魏时期的地理学家、文学家郦道元在《水经注》中就曾记载,在湍河两岸,生长着如奇葩般的菊花,味美异常。梁鸿的父亲记得,他小时候湍水还能行船,来自武汉、襄樊十吨八吨的大船都能行经这里。河道变窄后,绿色的河坡成为空旷的荒野,小鹿、湖洼、野鸭、芦苇荡,不知什么时候也消失了。河水越来越少,有许多地方只剩下干涸的河底。很长一段时间,上游造纸厂排出的废水都流进湍河,黑亮亮的河水像汽油,浮着泡沫,整个河道散发出刺鼻的臭味。
河岸两旁,挖沙车像蚂蝗一样拥挤着。大约五里的路程,就有将近20个挖沙机,平均一里地就有4个,有些地方更集中。河岸边还有挖沙遗留下来的一个个大型不规则的沙窝,梁鸿的哥哥梁毅志说,这里的沙、水都物有其主,被不同的沙场老板分治割据,“一到夏天,河水涨了,这些沙窝就全是大旋涡,每年都淹死人。”
如果不是有家人、有老屋、有亲人的坟在这里,梁鸿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曾经生活了20年的梁庄。走在路上,她总有迷失的感觉,“我的家乡怎么变成了这样?”
吞噬生命的河流
要不是痔疮太厉害,五奶奶还见不到小儿子光亮,“五年啦,没钱(寄)回来。”儿子躺在床上输液,这个中年男人给母亲算账说:“啥世道,城里割个痔疮也算手术,还要住院,三四千块钱!好嘛,好不容易攒起点钱就要交到那里去,还不如回这找个卫生院、诊所割了省事,才几百块钱!”
五奶奶70岁了,头发全白,肥胖、慈祥,有着爽朗的笑声。儿子光亮两口子在外打工,五奶奶就在家照顾他们的孩子,儿子每个月寄500元钱回来。
梁鸿的老父亲在一旁说,村里几乎家家是这样,留守儿童和留守老人,五六十岁、六七十岁的人都在养孙儿。老头老太太领着孙娃,吃喝拉撒不说,有的儿子、媳妇不寄钱,还得自己下地干活。有的领五六个孙娃,里孙儿、外孙儿,日子都过不成。有一对老两口照顾4个孙娃,热天到河里洗澡,4个娃儿淹死了,全没了,老两口最后服毒死了。
中午,五奶奶要给5个孙子孙女做面条吃。孙女刚出大门就哭喊起来“奶奶,他把俺头打了!”
“这土匪!”五奶奶把围裙卷在腰里,去追被叫做土匪的调皮小子,小男孩一溜烟窜到门前的冬麦地里,远远地嗷嗷叫着蹦着。
不到5分钟,院子里的女孩嚎啕大哭,“土匪”把砖头砸在了她的头上,五奶奶用扫帚打“土匪”,他笑嘻嘻地跳着“不疼,不疼!”
“要是给我3个这样的孩子,我连半月都活不了。”五奶奶坐在凳子上,累得直喘。
五奶奶和光亮谁都不提9年前淹死的调皮蛋。死的时候,他11岁,“要是活着,现在20岁了。”五奶奶每年都念叨这个孙子。
9年前,五奶奶领着孙子调皮蛋上学,早晨、晌午、晚上都得接送、做饭,地里的活还要抽空干。有天中午正做饭,邻居孩子跑来告诉五奶奶,调皮蛋掉河里了,大人正捞他。五奶奶顺着砖瓦场走下去,边走边哭,想着这咋给儿子儿媳交代呀。她走的近路,全是斜坡、土坑,腿在野草棵里蹚过去,刺扎在身上一点都不知道疼,只感觉浑身没一点劲,发软,不知道摔了多少跟头。跑到河边,一群人在水里摸,大人用脚探住了调皮蛋,用劲挑起来,调皮蛋肚子里没一点水,脸上就沾一点黄泥,是在旋涡里激死了。
五奶奶现在还记得孙子刚从河里捞出来的脸,煞白煞白,发青,眼闭着,可安静,好像在水里也没有挣扎过,说没就没了。五奶奶一屁股坐在沙里,抱着娃儿的身子哭:“老天爷,把我的命给孩子吧,我这老不死的活着干啥?”
当年淹死调皮蛋的湍河,如今已被挖得很窄,河道被挖掘出许多杂乱的小支流,河水也随意漫流着,有些地方清浅无水,有些地方水流却非常急。隔两三百米,就有挖沙船的传送带隆隆地响着,挖沙机横在水里,吊机悬在空中,机器旁边是一堆堆沙子,拉沙的卡车隆隆地来去,一派繁忙景象。梁鸿的哥哥梁毅志说,1994年,一小四轮(小型拖拉机)沙子带工钱才5元,现在,建筑工地多,一卡车要100多元钱。河面上挖沙场太多,有的河段已经被抛弃,因为河底已经挖到黄泥层,没有沙了。
后来,梁鸿去采访县城的水利局副局长,副局长说:“我管水,但是我也只能让孩子站在岸边。我们局里有一个同志的小孩,16岁,就是前几年被淹死的。”而且,短暂停工后的上游造纸厂又要开工了,作为邻县的支柱产业,“它一直是开开停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