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安局排查的9个月里,王家少年每天早晨从家里去上学,晚上回来睡觉,没有任何异常举动。据当时上课的老师讲,被抓的时候,王家少年非常平静,没有说话,也没有反抗,还把桌子上的文具、书收拾整齐,好像早就等着这一天似的。
梁鸿走访村民得知,王家少年性格内向,从不和同龄人玩。虽然父母常年在外地打工,他的学习倒是一直不错,是学校培养的尖子生,白白净净的小伙子,不多说话,看着也面善,从不像其他孩子一样逃学、上网、打游戏。大家都还想着,王家终于要出个大学生了。
梁鸿和五奶奶聊起这事的时候,五奶奶“呸”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说:“要是我是他妈,就直接让公安局把他枪毙了,要他干啥,太坏了,太残忍了。”她言语非常激愤,和梁鸿父亲及老支书梁兴隆的语气一模一样。
通过重重关系,梁鸿终于获得探视王家少年的机会。面前的年轻人单薄、瘦弱,仍然是一张少年的脸,连胡须都没有———看到他还是一个孩子,一个单纯、善良、内向的孩子。甚至,还有些教养,梁鸿忽然无法张口,眼泪模糊了她的双眼。回到村庄那么久,听了那么多悲痛的故事,她都没有哭出来,可是,在面对一个杀人犯时,她一下子崩溃了,“谁能明白,那一天天没有爱的日子汇集成怎样的呐喊?……”她后来写道。
“害就害在九几年(上世纪90年代)之后,绑架、黄色录像、抢劫……慢慢出现,到2000年以后,才开始听说黑社会啥的……”梁光正也叹气,“早些年(上世纪80年代),人们还比较安生,哪有这些个事?”
除了被判死刑的王家少年,梁鸿采访的巧玉媳妇也曾是被看不起的人,前夫还活着的时候,她就和村里另一个男人相好上,双双去了深圳打工,然后和前夫办了离婚。可当她听说前夫脑血栓中风在床时,巧玉两口子马上就回来了。一年多的时间,他们俩天天推着前夫到街上去打针、看病,两个人照顾着一个臭气熏天的人,认认真真地服侍着,一直到前夫发病去世。
回忆中的梁庄,总是温暖亲切的。梁鸿的大姐还清楚记得,上世纪80年代过年,家里总要做一大锅烩菜,姊妹几个每人要给村里人端一碗(条件好的要端饺子,一般就是萝卜烩菜),别人家也会让孩子端一碗烩菜送回来,这样端回来就是一锅百家饭。平时家里有点小隔阂的,这时候都不能太计较,“如果两家都不端菜了,那这两家的关系就等于断了,”梁鸿大姐说:“这些年已经没有这样的习惯,家里都没有人了。”
礼尚往来,谦卑宽厚,善良诚恳……这些古老的道德依然深得乡人的尊重。“在乡村,这种东西它会越来越少,因为整个乡村的文化处于一个颓败状态。我们的道德,我们的文化,在这几十年里其实在慢慢地破坏掉。”梁鸿在《中国在梁庄》一书中禁不住感慨。
土葬之恋
谁没有往土里埋的那一天?
梁鸿的大伯“老道义”是梁庄最早的大学生,先在县城高中教书,后来为支援家乡建设,被请到镇上教书,他和梁鸿的父亲一样倔犟耿直,口头禅就是“做人要讲道义”,于是人们背地里都叫他“老道义”。
2004年,“老道义”得肺气肿去世。但去世前,老人就说,不想火化,一直念叨着怕疼,哪怕出点钱也行,他给村支书也说,希望有完整的尸首,见不得烧那样子。
“老道义”的儿子万会十分为难,在梁庄,一种是半夜偷偷埋掉,亲人来了不敢哭出声,这是给了支书一些钱;另一种是出钱完整地埋,钱直接交给支书,但也不能太明目张胆,民政上的人知道了不好办,还得花钱。
“老道义”去世的时候,上面正盯得紧,县上的人也跟过来,不火化不行了,但又不能违背老人的遗愿,儿子万会后来就想了个办法,没火化之前,就让阴阳先生把父亲的手指甲和脚趾甲剪掉,保存起来。火化回来后,把骨灰按人形撒在棺材里,指甲放在四肢旁,还做一个完整的躯体形状,他曾安慰自己:“这也算是个囫囵人。棺材一抬,肯定形状散了,可又能咋办?只能是去去心意。”
但到了火葬场,父亲头上蒙着的黄纸老往下掉。儿子万会抬起来盖上,一会又掉了,后来才发现,是父亲的胳膊压住了,“是不是他嫌疼啊,所以提示我。”隔了这么多年,万会想起来还是难过,“我当时就哭了,爹是不情愿啊,我把他胳膊重新放好,说:‘爹,我也是没办法,现在政策这样,你多谅解。’”
“老道义”的骨灰是偷偷埋掉的,亲人们哭得声音都很小,只是抹眼泪。万会说,原来大队说要给村里找片地,盖个房放骨灰盒,但这么多年也没有见动静,“在农村根本推行不开,猴年马月也不行,没这个风俗习惯。”
乡村出路在何方
村庄作为中国社会科学关注的一种对象,大概只有100年的历史,中国古代资料里存在的是官方的“里”和“社”。现代以来,包括延安时期,人们利用民间的剪纸、喜剧进行宣传。新中国成立后出现了以村庄为题材的大部头小说《艳阳天》,这些在历史上都是很难看到的。梁鸿采访的人物故事,则大多发生在1978年改革开放以后的30多年间。
《中国在梁庄》的写作集中在2010年上半年,中间有段时间梁鸿写不下去了,“有的时候,连我自己都很难相信,这些故事背后隐藏着这么多的痛苦!为什么乡村走的是一条死路?难道中国的乡村就一定要按照全球化的模式来发展吗?身处强大的现代化旋涡当中,乡土的中国在逐渐终结吗?出路到底在何方?”
2010年11月,《中国在梁庄》出版。梁鸿的大姐看完后对梁鸿说:“你写的家乡很真实,可是你也应该看到好的一面,过去连文盲都解决不了,现在你看有吃有喝有钱花;过去咱妈有病,每一分钱都要靠自己拼,你看现在国家掏一大部分,医疗解决多大问题……妈现在活着该多好……她一天福也没享过。”
梁鸿无以辩驳。她总想起年少时,寒冷的夜晚,吃过晚饭,一家人早早躺下,在一盏昏黄的油灯下,父亲躺在母亲的脚头,抱着常年瘫痪的母亲冰凉的脚,给她捂暖,梁鸿姊妹们躺在另一张大床上,盖着破烂单薄的被子,相互挤在一起取暖。窗外清白的月光照进来,父亲悠悠唱起“胡凤莲,站舟船……”(豫剧《海棠泪》段落)悲哀与温暖一同流到心里,这一场景成为梁鸿心灵永远的底色:凄凉,悲伤,但又有难以言传的温暖。
74岁的梁光正,以自己大半个世纪的乡村经验和思索,帮女儿完成了采访,《中国在梁庄》出版后,尽管视力还很好,老父亲却始终不愿意看,他说“看了心头难过……”
一直到《中国在梁庄》频繁获奖,梁鸿的心情还是很复杂。2011年1月6日,她去领奖,发言那一刻,梁庄熟悉的亲人和乡亲,一下都涌到了眼前,她含着眼泪,有点哽咽:“我激动又难过,激动的是因为这本书,很多人关注了乡村;难过的是,因为这本书,我获得了一点名声,但对我家乡的人们来说,没有任何的帮助,梁庄,没有任何改变。”
改变乡村,寻找中国乡村社会的生存之路,这几乎是中国几代知识分子执著的追求———费孝通的“江村”、晏阳初的“定县”、梁漱溟的“邹平”、陶行知的“晓庄”,温铁军的定州“翟城村”,都是乡村调查的范本———梁鸿的梁庄,还远没有结束。
(注:作家梁鸿所写“梁庄”与文中人物、地名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