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闻天的和平共处思想,确实是同支持世界革命的路线相对立的。第一,从治国理念和方略说,张闻天认为,新中国建立后,应该全力进行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社会主义建设,办好我们自己的事。“外交战线上的任务,就是为我国社会主义建设保证最有利的国际条件,例如争取和平的环境,发展同其他国家间的经济和文化联系等”(中华人民共和国对外政策。张闻天文集,4卷,270页。),而不是支援世界革命。第二,从革命原则说,张闻天认为,“革命决不能输出。革命与否,如何革命,都是各国人民自己的事情。”(关于执行我国和平外交政策中的一些问题。张闻天选集,1985年,476页。)“别的国家是否革命那是人家的事,我们用不着管”(在驻印尼使馆党委会议上的发言。1957年6月。张闻天年谱,下卷,1061页。)。第三,落实到外交实践,就要摒弃输出革命或曰支援世界革命的思维和行动,就要反对干涉他国内政,反对四处推销中国革命经验,反对强加于人的革命宣传,对外援助要有节制,就要确认和平共处“不是一时的策略措施”(关于执行我国和平外交政策中的一些问题。张闻天选集,1985年,474页。),而要确立“长期和平共处的思想”,(在驻巴基斯坦使馆全体干部会议上的报告。1957年5月22日。张闻天年谱,下卷,1060页。)“一切工作都应围绕着争取长期友好相处这一总的目的”(视察驻印度等四国使馆的报告。张闻天文集,第4卷,254页。)。
批判张闻天的和平共处思想,有其投鼠忌器的为难之处。因为和平共处政策是列宁提出的,形势也还没有发展到后来公开喊出打倒帝修反口号的那一步,所以批判者不好从理论上公开反对和平共处。他们只能拐弯抹角(其实也已经相当赤裸裸)地做文章。第一,他们说,世界革命是我们外交工作的终极目标,张闻天所说的长期的和平共处,是维持现状,是同这一总的战略目标相反的。一位司长说,“在世界上也要讲不断革命论”,“张闻天外交路线的根本错误是没有世界革命的思想,或将世界革命推到遥远的将来。”第二,还是这位司长说,“和平共处是用以达到世界革命目的的手段、策略”,“革命不能输出是策略,在一定的时期如果拘泥于这个理论必须遵行而不支持外国革命,就不对。”第三,他们说,和平共处只适用于民族主义国家,不能笼统地适用于帝国主义国家。
张闻天确实没有中国外交要在当下推进世界革命的思想,甚至对于是否要在遥远的将来促进世界革命也从未涉及。他说革命不能输出,确实从来没有附加任何时间地点的限制。他主张实行和平共处,也没有将帝国主义国家排除在外。但是,张闻天的这些主张,对于今天正在融入全球化进程的中国人来说,难道不都是无须论证的公理吗?
二
对张闻天的批判,还集中在形势估计问题上,即对世界战争和世界革命形势的估计。本来,要批判和平共处,就不能不涉及形势估计:必须证明战争已经迫在眉睫,才能得出和平共处不可行;必须描绘一幅干柴遍野的景象,才能说世界革命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在战争与和平的问题上,当时批判的重点是说张闻天只讲缓和,不讲要警惕战争的可能性。实际上,张闻天也说战争有打起来和打不起来的两种可能性。不同的是,他认为两者的比例不是一半一半,(在布拉格使节会议上的最后发言。张闻天文集,第4卷,299页。)而是和平的可能性大于战争的可能性,而且“避免战争的可能性愈来愈大”(在驻巴基斯坦大使馆全体干部会议上的讲话。1957年5月22日。张闻天年谱,1060页。),战争愈来愈打不起来。我们对内对外工作的布置,应该从这个基点出发。“争取世界和平,防止突然事变”的方针中,“主要的还是争取世界和平”(战争是可能避免的。张闻天文集,第4卷,258页。)。这显然与主流看法不协调。当时的重点始终放在战争可能打起来上,反复强调要准备帝国主义发动突然袭击,强调在精神上和物质上都要有所准备。(在中国共产党全国代表会议上的讲话。毛泽东文集,第7卷,326页。)
“第三次世界大战准备打上十年吧”(美国可怕,又不可怕。毛泽东外交文选,中央文献出版社、世界知识出版社,206页。),即使“极而言之,死掉一半人”,“也只好横下一条心,打了仗再建设”。(在莫斯科共产党和工人党代表会议上的讲话。毛泽东文集,第6卷,392页。)这种看法主导党内外舆论,因此1959年6月27日张闻天在外交部务虚会议上提到“大战的可能性仍然存在,但是一天天在减少”,陈毅就对此表示异议。陈毅因病没有参加这次务虚会,后来看了张闻天的发言纪要说,这个发言他看了三遍,他觉得讲得很好,他都同意。唯独对大战可能性在减少这一点,他有不同看法。到了两个月后的批判会上,这便成了张闻天的一条罪状了。
张闻天还有一个看法,就是认为战争有可能完全避免。这就同苏共的看法纠缠在一起了。他先是在1955年8月批评“战争不可避免的看法”是“主观主义的偏向”(在《关于美国外交策略的新变化》一文中加写的一段话。张闻天年谱,993页。)(用语同1956年2月苏共二十大所提“战争不是不可避免”几乎完全一样,时间还早半年),继而说,“战争必不可免的论点是需要修改的”(在外交部部务会议上的讲话。张闻天年谱,1013页。),最后说,“新的世界战争有可能避免”(论和平共处,张闻天文集,第4卷,225页。)。毛泽东说,苏共的观点修正了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只要有资产阶级存在,战争是不可能避免的。(见朱良:无私无畏追求真理的王稼祥。炎黄春秋,2006年第8期,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