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和著述
政治上无出路,生计经营上无着落,男女情缘上也已经力不从心,胡兰成开始著述,开始谈中国文化,逐渐从“政治胡兰成”转向“文化胡兰成”。这是他的聪明,是他的见机行事,是他以后安身立命的依靠,也是他真正留下一点文化价值的所在。不然,即使有张爱玲,他胡兰成也只是个“张爱玲的胡兰成”,绝不会再有其他。
自与佘爱珍结合后的三四年间,胡兰成写下了他自己所有著述中最为看重的两部书:《山河岁月》和《今生今世》。
如前所言,《山河岁月》是胡兰成在温州匿居时开始动笔的,几易其稿,改写多次,在大陆解放前夕,曾印过一个本子,题名为《中国文明之前身与现身》,但他自己并不满意。他逃出大陆时,初稿带在身边,偷渡日本时,将稿本留在了香港唐君毅处,由唐替他代抄了一个副本陆续寄出,最后他集中修改,直到1954年才最终定稿,由日本清水市西贝印刷所用中文出版。清水市是池田住家所在,池田是清水市商会理事,显然这又是出于池田的帮忙。
《今生今世》,是在《山河岁月》完稿后,胡兰成从1954年3月开始写起,在他所谓“依照爱玲说的”用的“散文记实”体,此书整整写了四年,直到1958年才完成,胡兰成这部七八十万字的长篇自传,分上下卷先后出版,以后才集为一本。
这两部书的出版,胡兰成并未在经济上得到多少好处。1954年在日本用中文出版的《山河岁月》,日本自然无大销路,胡兰成只能通过唐君毅以及樊仲云帮助销售。他曾想疏通台湾关系,可台湾仍然不忘旧账,不准他的任何书入境,连他准备送给在台湾的徐复观、牟宗三的书也不敢贸然寄去,寄出的也不知下落,仍只能通过唐君毅给他转寄。四年后,当他《今生今世》出版时,情况仍复如此。两本书在香港只能一百册两百册的零销散卖。港台是除大陆之外的最主要华人区,销书既如此艰窘,自然得不到什么经济上的好处。而且,这两部他自己极为看重的书,当年出版后几乎没引起任何影响,好的坏的都没有。
五十岁以后,胡兰成的身体状况已大不如前,割了盲肠,戒了香烟,虽然“不敢言老,不便言隐,然而容颜日趋衰朽”。年龄已不容他太过活跃。有一次他去电台讲话,因贫血而在电车上晕倒。他自感精力不济,遇上天气转变就腰骨酸痛。在写完《今生今世》后,他开始调养自己,他本是个闲人,登山玩水,看花赏鸟,听听昆曲,这是他新近发现的爱好,于是东托西托地到处寻觅昆曲名家的唱片。此外,最多时间的,当然还是读书,以后十多年,是他这辈子集中读书最多的第三个时期,读的最多的是中国文史古籍,他告知唐君毅,在一年间他就读了《昭明文选》,杜甫、白居易、韦庄等人的诗,读韩愈、汪容甫[10]文,读《淮南子》《韩非子》,读《论语》《史记》等等。他本不爱禅宗,也是此时开读的,一读之下大感兴趣,自认与自己的处世为人有许多相合处。1967年,他在日本用中文出版了一本《心经随喜》,就是这几年读书的成果。七十年代末台湾“三三书坊”为他出版的《禅是一枝花》,也可追溯到他此时的读禅宗。
日本人早已不需要他的“策论”,胡兰成仍不死心,他不能写“策论”,就写大文化政治论,1962年,他写了本大话连篇的《世界之转机在中国》,还雄心勃勃地想用英、日、中三种文字同时出版。可事情在日本就没成,只能到香港找出路。香港也难,无出版人愿买版权,胡兰成的人和书都不见容或不见好于进步文化界,唐君毅出面为他奔忙,给香港《新闻天地》卜少夫“打电话去不下十次,亦曾附一函,未见复”,弄得唐很为难,回过头来让他能出英、日文本,还是先出英、日文本算了。可这是胡兰成的大话炎炎,日文本一时都不得出,还会有谁给他出英文本?台湾自然更无办法,可他居然自解自嘲说什么:“弟此书亦并不拟与蒋总统看。”幸好,《新闻天地》最后还是给他连载了。对此书,唐君毅的评价是:“盖大著行文所抒之见,如天外游龙,虽论世间万法,而又若不与万法为侣,亦明出自一居异国而回念故国之情。”这是委婉客气的说法,直白地说,就是野路子,是一个无根游子的狂想。这是胡兰成的最后一本策论性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