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福胡同,梁漱溟先生的摇篮
“吾曹不出如苍生何?”
安福胡同与其北面的紫禁城一样,始建于明代。它东西走向,与中南海新华门南北相望。这条古老的胡同曾与乾隆所宠香妃的名字连在一起,因她的亲眷曾在此定居。历史记载,梁漱溟先生落生于胡同中的小屋,却没有确指。于是,在整条胡同里行走,端详每一个院落、每一间房屋,都倍感亲切,现代中国最后一位儒学家的生命气息流淌其间。
一位皮肤白皙、面庞红润、疑似香妃后裔的老妇人坐着轮椅,在她老伴的陪伴下“散步”。她好奇地拦住我问:“你拿着相机在拍什么?”真的,我也不知道我在拍什么,我只知道我在想什么。在想梁漱溟先生小时候捉迷藏的地方,也许是安福胡同与铜井大院交叉口的那棵苍翠古树下,也许是在早先清真寺高大的石券门前……
梁漱溟先生的生日适逢九九重阳节,这实在是一个吉祥的征兆,也预示着他的生命途程是一个登高的过程,在求索真知的学术道路上向上攀登。安福胡同的东口,正好面对国家大剧院地下停车场的出入口;而该胡同的西段,则毗邻北京音乐厅。几乎每晚都在上演的戏剧与音乐会,像是在为安福胡同而祝福,只不过梁漱溟先生不曾听到而已。
胡同生活远比宫廷生活来得自由开放。
一生放言无忌的梁漱溟先生,生长在一个清朝末年的“民主家庭”。父母从不干涉他的思想、行为。“父亲对我信任且放任,是由于我少年时一些思想行径很合父意,很邀嘉赏而来。例如我极关心国家大局,爱读《三名臣书牍》(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三星使书牍》(郭嵩焘、曾纪泽、薛福成)等书籍,写日记,勉励自己。”
他更从父亲的言传身教中,懂得了国事大于家事、国家命运重于个人生命的人生道理。
父亲梁济(字巨川),清末曾任内阁中书,民国时在内政部供职,60岁生日前写下《敬告世人书》后投积水潭自尽。遗言:“国性不存,国将不国。必自我一人殉之,而后让国人共知国性乃立国之必要……我之死,非仅眷恋旧也,并将唤起新也。”
梁漱溟先生感叹:“遂成我之自学的,完全是我父亲。曾祖、祖父、父亲三代都是从前所谓举人和进士出身而做官的。外祖父亦是进士而做官的。祖母、母亲都读过不少书,能为诗文。这是所谓‘书香之家’和‘仕宦之家’。但曾祖父做外官(对京官而言)卸任,无钱而有债。祖父来还债,债未清而身故。那时我父亲只七八岁,靠祖母开蒙馆教几个小学生度日,真是清苦之极。父亲稍长到十九岁,便在‘义学’中教书,依然寒苦生活,世宦习气于此打落干净;市井琐碎,民间疾苦,倒亲身尝历的……位居于全国政治文化中心的北京,自无偏僻固陋之患,又遭逢这样一个变动剧烈的时代,见闻既多,是很便于自学的。”
父亲梁济对儿子“完全是宽放的”。他在教育孩子这一点上,很有些西方化味道,不让其读四书五经之类的古书,在读过《三字经》后,便让他读传播世界新知识的《地球韵言》(张士瀛撰)。这在当时是一破例的事。
梁漱溟先生回忆:“到十四岁以后,我胸中渐渐自有思想见解,或发于言论,或见之行事。先父认为好的,便明示或暗示鼓励,他不同意的,让我晓得他不同意而止,却从不干涉。十七八岁时,有些关系颇大之事,他仍然不加干涉,而听我去。就在他不干涉之中,成就了我的自学。”
梁漱溟先生先后在北京第一个“洋学堂”,即福建人创办的“中西小学堂”,以及“南横街公立小学堂”、“蒙养学堂”和“江苏小学堂”读书。而他得益于课外读物最多,如父执彭翼仲1902年创办的《启蒙画报》和《京话日报》。他说:“讲到北京报业史,这要占第一页。”从报纸中,他了解了科学知识、历史掌故、名人轶事、包括“伊索寓言”之类,也知晓了社会新闻和思想言论。对他幼小心灵触动最大的,是报界发起的“国民捐运动”。报人观点是:庚子赔款四万万两,若分年偿付,则为期越久,本息积累越大,不如全体国民自动一次拿出来划算。
另一件事也和报纸有关。彭翼仲先生办报经营蚀本,债台高筑,几乎自缢。父亲梁济先生慷慨解囊,拯救朋友于危难。儿子梁漱溟年龄虽小,却能见其大者:“见出当时艰难情形和他们做事动机之纯洁伟大。——他们一心要开发民智,改良社会。这是由积年对社会腐败之不满,又加上庚子(1900)亲见全国上下愚蠢迷信不知世界大势,几乎招取亡国大祸,所激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