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
松柏苍翠。哀乐低回。人流汹涌。
这是2003年9月24日的上午,这是上海龙华殡仪馆每天都在举行的无数个悼念仪式中的一个。
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上海市委书记陈良宇同志送来了花篮,市委副书记、市长韩正也送来了花篮。花篮和花圈组成的素洁的长阵中,还逶迤着人们所熟悉的许多领导人的名字:市委副书记刘云耕,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公安局长吴志明,公安部消防局局长陈家强,政委李向华,上海市消防总队总队长陈飞,政委费跃……
大厅中央,一排黑体大字格外惊心:陈华文烈士追悼会。
年轻的烈士身披鲜红的党旗,安详地睡卧在鲜花丛中。冥瞑中,他与周围的一切仿佛依然脉息相通。
副市长杨雄代表韩正市长亲自赶来了,市公安局、市消防总队的领导也赶来了,烈士的父母亲属、家乡安徽长丰县政府的代表,还有他生前的战友、无论熟悉或不熟悉的消防官兵们,以及社会各界人士,也都络绎不绝地赶来了。来向他告别,向一位慷慨捐躯的消防士官告别,送一缕刚烈忠勇的英魂远行。
也有呜咽,也有啜泣,也有泪雨滂沱大悲大恸,诀别的伤痛深彻肺腑。
上海市公安局政治部主任陈辐宽宣读了追记陈华文一等功的通令;上海市消防总队政委费跃宣读了公安部批准陈华文为烈士的批文;陈飞总队长的悼词御风而来云舒潮涌,拍击着到场的每一个人的心扉轰鸣不已……
低回的是哀乐,苍翠的是松柏,随着肃穆的人流缓缓移动的,是陈华文倾尽25载人生聚焦而成的那一个壮烈的瞬间。
闻警出动
2003年9月18日上午9时34秒,当第一个报警电话打进上海市消防总队119指挥中心的时候,总队举行的会操刚刚在陈华文所在的特勤大队金桥中队的操场上拉开阵势。副总队长朱海林、参谋长丁克富等领导亲自到场督阵,战训处、警务处的大小官员们也到了不少。今天的会操科目是:建筑火灾三号操。依照惯例,作为东道主的金桥中队首先出场。
风驰电掣的消防车在距火场150米处嘎然而止,全身披挂的消防战士鱼贯跃下,在飞速的奔跑中连续完成铺水带、分水、戴呼吸器、向不同方向出水等一系列动作。通常情况下,完成这一组动作的训练成绩只需60秒左右,要比火灾现场快出几倍、甚至几十倍。训练与实战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落差,是因为世界上找不出完全相同的两场火灾,找不出完全相同的两个现场;至少在目前,火灾还是无法模拟的,现场也是不可预知的,训练只能是对自身的完善,而不是对未知的先觉。至于今后,科技发达了会怎样,不好说。
说话间,只听得金桥中队的消防警铃陡然炸响,箭簇般洞穿着每一个人的耳膜。特勤大队少校副大队长陈永生事后回顾,当时一听到警铃就知道出大事了,指挥中心知道这里正举行会操,一般小火不会惊动我们,既然惊动了,那火肯定小不了。
年轻少校的判断确实没错。就在第一个报警电话打进119指挥中心的8分26秒后,也就是9时09分,负责火场辖区的庆宁、东沟的两个消防中队的4辆消防车已赶到现场,迅速出水。然而火猛势单,他们不得不向指挥中心请求增援。
9时23分以后,各应援部队陆续赶到现场,他们分别来自高桥、金桥、龙阳、内江、嵩山、车站、周渡、码头、国和等消防中队,30余辆各具功能的消防车在现场垒起一道火红的屏障,剿灭火魔的攻坚战瞬息打响。
火场位于浦东北路沪东造船厂的7号码头,一艘尚未竣工的6万吨级集装箱货轮“新南京号”正遭烈火蚕食,蘑菇云状的团团黑烟从8层楼高的巨轮顶部蒸腾而起,刺鼻的有毒烟雾四处弥漫。据先期赶到的中队指挥员报告,大火起自巨轮的机舱内部,那里不仅通道狭小、构造复杂,而且与之紧挨的油柜里还存有50吨0号柴油,货真价实的一级危险品,俨若数量庞大的隐形TNT,万一被大火引燃,后果不堪设想。
滤尽杂质的生命
还在向火场赶来的途中,赴汤蹈火已历6载的陈华文就已经预感到了今天这场战斗将是严酷的——会操现场的消防中队一起应援出动,非大火无需如此;他所在的防化班是全总队唯一独具特色的建制,每每出动都与极危险的防化排爆相关,非鏖战亦无需如此。果然,车行未久,离火场尚有数里之遥时,陈华文他们就看到了腾起在黄浦江上空的滚滚狼烟。“陈华文只说了一句,这场火不得了!”当时和陈华文同乘在头车上的防化班班长李金华回忆道。
陈华文的神态很平静,没有当年初出茅庐时的躁动与亢奋,也没有久于世故的油滑和畏葸。他已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二级士官了,时光滤尽了生命中的许多杂质。什么是一个成熟老兵的战斗姿态?像他那样,每临大事有静气,就是。
“新南京号”的甲板上兀立着12只用于电焊的乙炔气大钢瓶,作业的工人已基本疏散,但是不是全部疏散,张皇的厂方没有能力说清楚:好像……也许……还有一个。
有人被困!尽管是一个不够确切的信息,但没有谁会轻描淡写地放过。消防的第一宗旨,永远是为了人和人的生命,然后才是其他。
倍受高温灼烤的乙炔气钢瓶是潜在的一大威胁,被首先挪开。
钢结构的万吨巨轮是一个巨大的导热场,迅速传导扩散着因燃烧聚积的无尽热能,舱内舱外处处烫手;钢结构的万吨巨轮也是一个巨大的储烟罐,封闭的甲板极其吝啬地拒绝着烟雾的自由离散。无论救人或灭火,都只有先排除热烟高温,救助人员才可能进入机舱,展开施救。
主甲板上层的天棚窗被迅速打开,火辣辣的烟云轰然冲顶直入云端。紧接着,钢铁的躯壳上又被强行切开两个半米见方的口子,靠着排烟机的牵引,灼热的高温夺路而出豕突狼奔。舱内的环境得到了局部改善。
现场观察,对火点的进攻通道有6个:货舱底部一个,主甲板两个,尾部左右舷各一个,再有一个位于四方形的井状船员逃生孔。
金桥、车站、内江等消防中队各据通道布下重兵,形成一个个战斗组合。特勤大队康昌兴大队长带金桥中队钱顾荣排长等人乘吊篮下到货舱底部,摸索着向火点突进。防化班班长李金华带陈华文、林飞等,进入船员逃生孔通道,向机舱内部侦察前进。
第一轮侦察过后,火场没有发现作业工人,大家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但汇总各方情况,又让人的心弦不由得抽紧。
起火点在三甲板的分油机房。据事后的火灾调查报告显示,是因为操作工在拆除投油时临时设置的软管时,管内残留的9号柴油滴落到下方正在工作的电动器上,遇摩擦产生的高温起火。而此时,向上燃烧的大火已殃及二甲板的集控室。室内电缆纵横、仪表林立,被引燃的橡胶、塑料等物不仅助长了火势,而且散发出强烈的有毒气体。更槽糕的是,机舱左舷不远处就分布着灌满柴油的油柜,如不能及时控制火势,随时可能引燃油柜……
出生入死
船舶火灾,和地下室火灾、高层建筑火灾、石油化工火灾一齐,并列为当今世界性的四大消防难题。撇开其他类型的火灾不论,船舶救灾的难度在于,受繁复的船舶结构制约,火点普遍较为隐蔽,不易发现;为降低船舶建造成本,舱内设计通常十分经济,通道狭小,人在其间运动不便,施救艰难;船舱与船舱之间对流传导,极易蔓延。一旦船舶内部的消防能力无法遏止火势,需要靠外部力量施救时,局面大多已成失控,扑救十分困难。眼下的“新南京号”,就已到了极其困难的程度。
为了阻止火势向油柜蔓延,现场所有的泡沫和喷雾水枪一起打向机舱、集控室等重点部位,进行冷却,其余兵力则分布在火势蔓延必经的部位,斩断其扩展的路径。
烟在明处翻卷,辛辣的气味塞喉呛肺;火在暗处肆孽,一寸一寸地吞噬着一切可燃之物。经过全力打压,两个小时后,局面终于得到控制,火焰龟缩在二三层甲板的几个点上,不能对油柜构成威胁。但是,火源未除,危险依旧,综合各方面情况,现场总指挥陈飞总队长果断地下达了突击内攻、定点灭火的总攻命令。
所谓“突击内攻”,就是要千方百计地突入机舱内部,近距离强攻;所谓“定点灭火”,就是要直抵火点,集中兵力逐个剿灭。
经过短暂的动员部署,各中队纷纷组成了突击小组,分别从6个通道进入机舱,强攻火点。6个通道中,每一处都有特勤大队的官兵分布其中。同常规消防队相比,他们的基本业务素质和抢险救危、处置紧急情况的能力相对更强一些。扼守逃生口通道的特勤金桥中队也由钱顾荣排长点将,组成了三人一组的两支突击队。他们是:李金华、陈华文、杨远军和钱顾荣、常钊现、林飞。两个小组轮流进入通道,经船员休息室,直击集控室火点。
特勤大队,顾名思义,就是消防部队中的特种兵,组成人员大多从各部队择优遴选;成立三年多来,每有大仗恶仗,总有他们的身影出现。作为特勤大队的一名业务尖子,陈华文几乎亲历了近年来上海所发生的全部重特大火灾与抢险。
2000年11月13日,吴泾农资公司棉花仓库发生火灾,价值2.5亿元的进口棉花陷于灭顶。明知棉垛失火基本无救,但为了阻止其殃及更多无辜,特勤大队依然责无旁贷地应援出动。在长达30多个小时的救灾过程中,陈华文几度深入火场纵深,架设移动炮,近距离出水打压火势,全身多处被烫伤。2001年4月7日,奉贤区塘外镇臻锋化工厂的硫酸外泄,方圆数百米酸雾弥漫,陈华文随班长李金华受命堵漏。在重型防化服的庇护之下,他俩突入事故现场,仅耗时7分钟就寻找到泄漏罐,成功地封堵住了漏洞。2002年5月10日下午,浦东龙三路某居民楼5楼的一男子,打开室内液化气钢瓶,同时声称室内还有炸药10公斤,若不满足其要求,将随时点火引爆。金桥中队赶到,现场液化气浓度已达7%,臻于临界,倘遇火花,必爆无疑。陈华文乘该男子与其他战友聊天,注意力被分散之机,恶虎一般扑上,死死锁住其双臂,将其制服……
陈华文当兵6年,参加各类救灾抢险已近2000次,出生入死,战绩骄人,可谓艺高人胆大,蹈危如履平地。班排领导在关键时刻特别倚重他也属名至实归。
身着防火服,佩带着重达30公斤的呼吸器和水枪,陈华文进入井状的逃生口,沿舷梯下到生活区。身后是李金华射出的水柱,直接打向他的头顶,助其降温。李金华的身后,则是抢险班班长杨远军射出的水柱。一个战斗小组就这样环环相扣地结为一体,亦步亦趋地向前推进。
烟雾越来越浓,温度越来越高,拐过一个弯道,陈华文的眼前顿觉一片漆黑。这是每一个消防战斗员都必须面对的经常性考验,从生理到心理,从意志到体能----涌动的黑烟切断了所有光源,能见度为零,方向感遽然丧失,互为依托掩护的战友瞬间没了踪影,黑暗如同一堵墙,无情地把你抛入孤独的深渊。尽管你知道战友就在身后,但你只能凭借平时练就的默契去感知他,却无法用肉眼看见他。
趋近火点,舱内的温度高达摄氏250度左右。250度啊,有谁知道这是怎样的一个概念吗?一本消防杂志这样告诉我:它可以在10秒钟内煮熟一枚生鸡蛋,也可以让一壶凉水在30秒内沸腾。人在其中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非亲历者无论怎样想象恐怕也难以感知其一二。在如此超极限的恶劣环境中,陈华文完全是靠着战友从身后打来的水流保护,才得以直面火点,作短暂逗留。他手中的水枪嘶吼着、咆哮着,把强劲的水柱直接射向狂舞的烈焰。然而,这在平时足以把一个成年人掀翻的高压水流,在肆孽的大火面前,转瞬间就化成了水雾和蒸汽,消失得无影无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