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传承是个廓大无边的话题,其中包含了文化的传承,又显然不局限于此。学术层面的讨论,现代以降至少有过三次。先有五四时期“砸烂孔家店”的极端主张,后有体用之辩的两极分化,到了“轰轰烈烈”大革文化之命的当口,便只剩下“与传统实行最彻底决裂
”的份儿。时至今日,留在新新青年脑中的,除了“古为今用、洋为中用”、“去其糟粕、取其精华”两条高度凝练的政治原则以外,恐怕真正得以有效传承的文化已经不多。至于什么是“精华”,什么是“糟粕”,“古为今用”用什么,“洋为中用”怎么用,向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从来没有也不太可能取得“高度共识”。品三国的,讲论语的,论前清的,自然还以快餐文化的形式在电视上热闹着。有人对此颇不以为然,认为那是“对文化的曲解误读”。我倒以为易中天也罢、于丹也罢、阎崇年也罢、钱文忠也罢,起码在以一己之力、一孔之见解读传统文化,做着实实在在的具体工作。你可以不同意他们的观点,但不能不尊重他们的劳动。特别是那些叫人不以为然的谩骂者、袭击者,最好先拿出可以与人匹敌的真货色来,否则还是闭嘴比较明智。
上世纪80年代有钟叔河先生主编“走向未来”丛书,眼下又有一群学者埋头精编百卷《儒藏》,做的都是文明传承的实在工作。前者继承了鲁迅先生倡导的“睁开眼看世界”的优良传统,在百废待兴的年代,启发了一代人的心智,让封闭的中国西风东渐,吹进一缕清新之风。如今活跃在各学科领域的学术中坚,大都是那套丛书的热心读者。而正在苦苦进行的《儒藏》编撰工程,虽然饱受争议,但毕竟在争论声中脚踏实地地开工了。在我看来,这套卷帙浩繁的著作虽然不便与《四库全书》相提并论,但盛世修典,依然不失为文明传承的佳话,比那些不着边际的空头议论不知要强多少倍。如今的问题在于,这种实在的工作太少,空谈“原则”的官话、套话、大话、废话太多。学术文化的贫瘠、学术风气的浮躁,反衬出文明传承的表面化、快餐化、泡沫化、标题化、运动化。令人怀念的七八十年代全民向学的社会风气,兵分两路向传统文化进发、向域外文明挺进的姿态,如今已变得模糊不清。诵读古典的自然还有,出国留学的正如火如荼。然则古风不现,西风不纯,倒是非驴非马、不伦不类的所谓“文化”招摇过市,让不明就里的少年误以为那就是“国宝”,那就是“精华”,那就是“文明的传承”。
在我看来,文明的传承不只是专家学者的事,更是普通百姓的事。传承文明,匹夫有责。恰恰在这点上我们的缺失太多。
我家住在亚运村,奥运会后早已和奥运村成为一体。遥想去年开奥运会的时候,这里的环境真是一尘不染,美轮美奂,让人心旷神怡。如今奥运盛会已散,生活复归常态,地下通道污渍痰迹照样随处可见。殷勤的服务不见了,微笑的面容消失了,同样还是这个地方,同样还是这群同胞,恍惚间好像变得不认识了。对于我们某些同胞来说,“文明”是非经动员不能实行,非需强制不能兑现的被动行为,是为了装点门面让客人、洋人、外人看了体面的蹩脚表演。有尊严的日子不是过给自己的,“大扫除”首先是为了“笑迎四海宾朋”的。这样的“周到”虽说符合古来的待客之道,但多少总透露一点信息:我们某些同胞的文明,并不是一种内在素养,不是自然而然的习惯。
“文明传承”作为一种生活实践,没有那么玄妙,没有那么高不可攀,是每个人都可以身体力行的事儿。一种文明如果不实实在在地蕴藏在民众的习惯和素养中,而只苍白地珍藏在国家图书馆的书库里,那实际上是非常可疑的。俗话说,天下大事必做于细。我是一个看重细节高于看重学术理论的人。文明的秘密不仅存在于高头讲章之中,存在于红头文件之中,更存在于生活细节之中,存在于习惯成自然的规矩之中。中华民族是众所周知的礼仪之邦,但长期的政治运动严重损害了这种优良传统,人与自然之间、人与社会之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中华文明的古老辉煌需要重新振兴,而振兴需要漫长的时间。对于我们每一个中华儿女而言,抱怨无补于世,等待不解决问题。惟有从我做起、从当下的生活细节做起,才能使中华文明成为生生不息、汩汩流淌的源头活水;惟有每个中国人都成为有教养、懂礼貌、讲规矩、重信誉的谦谦君子,文明的传承才能成为一种活生生的现实。(朱铁志/《求是》副总编辑)